《他仿似骤来的雨》几玉

4、第四场雨

　　耿舟眼眸低垂，手搭在栏杆上，攥了又松：“你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大概，七八年前。”张晓暨粗略回忆，“他刚念大一，后来读了半学期，又走了。”
　　“走了？”耿舟怀疑是风声盖过，不大确定。
　　“回去复读了。”张晓暨口齿含糊，多半是烟瘾上头，又燃了一支，“别人隔了大半年，高中的知识忘得差不多，他倒好，来年再考，还是第一。”

　　原来当年的传闻是真的。
　　昭远一中2012级的红榜首席邱郁野考过两年。

　　那时她还随口问过庄青衡，他也曾出现如骤雨夜那晚、邱郁野露出的目光，遥远而隐晦。
　　只是相比起庄青衡的隐忍波动，邱郁野静谧得犹如沉水的月色，人心会如湖面泛起涟漪，旁人看见的，只是他映于湖面的影。

　　庄青衡摇头称和邱郁野再无联系。
　　二人心照不宣，这个名字也如淡出视线般，消失于他们的生活中。

　　“不说了，正忙着。”张晓暨作势要挂断，随意又加了句，“你跟他认识得早，怎么反而我知道得更多。”

　　神坛之上，万民不过蝼蚁。
　　“过去我跟他，不常说话。”耿舟虚虚一笑，笑意却没抵达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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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下的万物渺小又神秘。
　　邱郁野仰头望月，从背后看，他的轮廓浸润着朦胧且柔和的月光，让人止不住驻足凝视。若不是他寻声回头，这样的背影只可远观，不可叨扰。

　　“原先以为小邱你是来做公益服务的，现在的志愿时真不好拿，我上回还在咱们医院导诊那里值班了一下午。”陈医生趿着拖鞋来到小阳台，悠悠笑道，“想不到小耿是你女朋友。”

　　邱郁野沉默两秒：“受人之托，不好拒绝。”
　　无法拒绝。
　　他闭上眼，又睁开，才轻声道：“我和耿舟只是认识，没有在交往。”

　　陈医生倒像知道了一个比猜测他们交往还有意思的八卦，以为邱郁野是在避嫌：“你要是不想让同院的同事知道，我也不会乱提，放心吧。”

　　邱郁野笑了：“真不是。”
　　陈医生若有所思：“一路上见你们相处自然，互相挺帮衬的，我和秦护师还以为你俩是一对。”

　　每次回头找他俩人的位置时，发现邱郁野都在看耿舟。
　　“我们是高中同学。”邱郁野直截了当。

　　瞧着他清淡如水的神色，要么是不想外人窥探他的内心，要么就是却无其事，陈医生还略微可惜了一阵，开始叨叨说媒：“咱们科有挺多单身的小护士，下次联谊就找你们骨科了，汪主任早前找我们科的齐主任提过几次，那时骨科年轻的医生要么进修，要么借调去委里，没剩几个，现在可真行，你一来，够顶大半个科了。”
　　邱郁野似笑非笑，不表态。

　　敲门声打断这场联谊牵线的独角戏，民宿老板娘端来夜宵，五色糯米团，称是入住前预定的。

　　陈医生瞬间被精致可口的糯米团吸引，开始和老板娘攀谈起制作手艺。
　　邱郁野顺道接过，称可以替老板娘送到其余几个房间。

　　在陈医生手里暂逃一劫。

　　***

　　顶楼无灯，光源来自于那轮月。
　　道路边的直杆路灯一闪一闪，耿舟心中数到六十七下，她的声音介入谈话，在蝉鸣晚风的夜里显得寂静又清冷。

　　“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去找我母亲。”耿舟眉心始终紧着，忽而只觉意兴阑珊，“这是我们两个人就能解决的事，她非要插手，上升到两个家庭。我父母当年和平离婚，因为我哥的事确实心生嫌隙，但碍于我在中间，也没有老死不相往来。她这样一闹，是存心让大家难堪吗？”

　　夜阑人静，月悄悄隐入云层。
　　庄青衡默了半分钟这般久，就在她以为仅有的耐心要被耗光时，听到线路那头有苦笑：“贸然提出结婚，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到，但如果没有那次吃饭，我们怎么知道双方父母就是……”

　　“也因此多给了一条你母亲拒绝我的理由。”
　　“多一条？”庄青衡皱眉，并不认同，“主要就是家庭，她老一辈思想绕不过弯，要是以后真成了，一家人吃饭确实难免尴尬。”

　　庄青衡权衡之下，避重就轻地与她道歉商量：“这件事是我不对，结婚的事咱们就先放一放好吗，说到底还是我们两个人的心意，如果真要，他们也干涉不到。”

　　耿舟反而笑了，仰起头，夜幕正沉，月光也被遮蔽，她任凭浓黑的天压住眼底那一圈热，反问道：“我们两个人的心意变成了什么样，你又何必藏着掖着。”
　　“耿舟。”庄青衡知她所想，按捺胸腔涌起的燥，“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跟我犟吗？”
　　耿舟直言：“你手臂上的刺青是人名？”

　　庄青衡陷入沉默。
　　耿舟在等一个昭然若揭的答应。

　　“是。”庄青衡声音里那根紧绷的线，开始松垮。
　　耿舟说：“你认识了新的人，对不对？”

　　野狼在月圆之夜会现形，匹诺曹撒谎会变成长鼻子，所有的真相都被罩在一个自以为密不透风的壳里，她早就从缝隙里捕捉到破败的痕迹，已经不想再等一个似真似假的、别人的解释。

　　庄青衡哑声挣扎：“我会处理好。”
　　“处理我吧。”耿舟轻笑接茬。

　　耿舟跟庄青衡提出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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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青衡疲惫退步：“你还在外地，等回来后我们当面谈好不好？”
　　耿舟微微一笑：“你还能跟我谈条件吗？”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着急分手，你身边……”语锋一转，凛冽滋生。

　　当年她第一眼看到的人并非是庄青衡。
　　少年清朗，如沐春风，兴许是比孤月更易触及心房。

　　耿舟的声调缓而稳：“我没你想的这么不堪。”
　　一语双关，一时动静全无。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耿舟启声，思量须臾，道出藏在心底的困惑，“你和邱郁野之间，当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意料之内的无言。
　　耿舟不再绕弯：“你们是一对？”

　　门被风猛地撞响，耿舟吓到回头，心口还悬着，骤然又陷入第二个制高点。
　　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

　　空荡的顶楼，除她之外多了个不见面容的人影，轮廓高大却没有紧迫感。她盯着那人影，没注意庄青衡在说话。影子距离她七八米，似在等她适应方寸之地的入侵感，见气氛稳定，才朝她走近。

　　庄青衡重复一次：“我说的是，求你别瞎想。”
　　线路挂断。

　　借着月色，人影的面容自黑暗中揭开面纱，在视线所及处呈现。那双星野万里的眸子锁住她，耿舟感觉到身边扬起了风，似紧闭的门被推开，衣袍鼓鼓的对流冲击感。不知是真的风，还是目光撞上后的幻影。

　　两人都没有说话。
　　她眨了下眼，下意识轻咬下唇，思考时的小动作。瞅了几眼面前静看她的男人，迟疑几分：“你来了多久？”
　　“没多久。”
　　耿舟小心翼翼：“你都听到了？”
　　他在暗光下唇角轻扯，如实道：“听到了。”

　　没见回音，邱郁野让她宽心：“不是全部，从你说分手那里，后半部分听到了，抱歉。”
　　耿舟耳根脸颊开始发热，头一次体会到钻地洞人的心情，若不是尴尬到极致，谁会出此下策想躲进暗无天日的地里。
　　“我不喜欢庄青衡。”
　　耿舟窘地轻咳，他显然在笑。

　　“上回你们在‘骤雨’的谈话，让人疑惑，”耿舟无端心虚，声音也轻了一截，“以往和青衡谈到你时，他总会发怔，一来二回，也怪我多想了。”

　　邱郁野将手里的五色糯米团递去，耿舟知道是晚间夜宵，见着实物，没想到竟这么小巧可口，在一连贯你来我往的动作后，才听见他问：“你们谈论过我？”

　　耿舟撕开薄膜的手微顿，“嗯”了声：“毕竟你们这么多年的朋友。”
　　小学认识，一路同校，高中毕业后离散，两人在昭远一中都是夺目的存在，又常同进同出，难免会有cp粉爱嗑同人故事。

　　邱郁野不再看她，走了几步，手肘随意搭上水泥石台。
　　耿舟在这几次的接触中，愈发感受到他周身沉静如水的力量，他的出现，总能将空气中混乱的音符拉回乐谱，虽然她从未听到音乐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很适合孤独、神秘、又安静的他。

　　“你和庄青衡分手了。”邱郁野突然开口。
　　倒不是疑问句，毕竟方才已经听到她的电话内容。

　　被问及恋情隐私，她倒没几分局促，只因他礼貌且平和，说出口时好似在谈论天气：“断断续续，也该结束了。”

　　“你们分手过？”他望过来。
　　“很惊讶吗，”耿舟鬓边的碎发被风吹乱，她却任着遮住余光，像是怕被那道能洞察人心的目光看穿，“太长的感情，都很难避免分手。大二分过一次，一年前又复合了。”
　　“谁提的？”

　　耿舟朝上看去，和他目光相对，发丝微乱。
　　她慢慢收回视线，仿佛陷入那年的回忆里，神情变得沉默而怅然，连耳畔的风声都怕惊扰到她。
　　那是裂痕破碎前的安静，他想岔开话题。

　　耿舟说：“有一次我们在街上遇到，他和朋友介绍我时，说我是他的高中同学。”
　　喜欢赶不上时间，却不肯放下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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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酒吗？”他直视前方问。
　　“喝酒吗？”耿舟讶异重复，今夜她似乎总在做怀疑自己听力的事。
　　“对，喝酒。”邱郁野颔首，把手里他的那份五色糯米团给了耿舟，很快拎着两瓶看不清包装颜色的酒回到顶楼，耿舟凑近轻嗅，像发酵过的葡萄酒。

　　邱郁野眼里有笑，任凭她闻够，把晃荡着酒红色液体的纸杯递过去：“老板娘自己酿的，尝尝看。”

　　耿舟抿了一口，被一股刺激的酸酒味呛入鼻腔，小脸皱了一霎，舌尖回味时又问他：“是你买的，还是她送的？”
　　邱郁野道：“她问我们想不想喝。”
　　耿舟瞥了眼玉貌清眸的男人，巴成是问“你”，不是问“你们”吧。

　　她将纸杯里的佳酿一饮而尽，脑子嗡嗡，仿佛有光影炸开。
　　“别着急。”他的声音在头顶。
　　眼底瞬间泛了潋滟水意，耿舟呲牙轻嗔：“好刺……”

　　缓和片刻想跟他讨论品尝感，掀起眼帘就撞进他沉水一般的眼眸，无言无语，像是已经看了她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