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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风声(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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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玄夜一人闲步至长江畔,什么也不做,只是伫立凝望。江水涛涛,飞鸿略空,余辉斜铺入水,深金色的粼粼波纹抚摸着黄昏的凄迷。水岸间有一层淡淡的水汽,把一切都朦胧了、恍惚了。
莫玄夜从后腰腰际的黑色布袋中抽出一支翡翠纹笛,放于手中,怔怔地看着,也不吹奏,也不把玩,只是如至爱之物一般放于掌中,眉眼低垂,似在怀念些什么。
军营本已在外城,再加上已是黄昏,江边几乎无人。不然,就会有谁惊讶地发现,那个平时一身寒意的监军,此时正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河畔的风,灌满了他黑色的风衣。鼓起于空际,若将乘风之鹰,一种俊朗与潇洒之魄。河风吹乱了他平日整齐而庄重的发髻,几缕青丝荡于眼前,有一种邪惑而豪爽之感。让人不禁联想,若他只是随便挽个髻,带上几□□惑的笑容,该是如何的风流不羁,狷狂傲物。
他似乎也无意去整理什么头发,似乎如此才是他的天性。漫步独行,周围金色余辉织成的网将一切网罗住,恍若幻象。
远远的,他似乎看到水中沙渚之上有人,立刻敛去周身气息。黑色若鬼魅般以闪电之速躲入一旁的树荫下。大军驻地,有人停留,绝不该是一般百姓,莫玄夜的脑中只闪现了两个字“间谍”。
可是,定睛一看,却发现那人竟是六将之一的楚奇。对于这人,莫玄夜实在有些反感,堂堂一个将军,却整天旁敲侧击地打听关于若涯的一切琐事,然后用类似诗朗诵般的言语,两眼闪现着崇拜的光芒开始歌颂若涯。想着想着,莫玄夜觉得似乎全身的汗毛都有竖起来的冲动。
连他这种自制力都无法仅以一句“无聊”抵御那种可怕的行为,可想众将在一起议事时都抱着怎样的心态。唯独另一个当事人,则一脸兴奋地听得津津有味,双手托着下巴,时不时还很好心地帮忙多加几个形容词。
用仁将军的话说,这两人没事把自恋和肉麻当好玩的。
只见眼前的人正蹲在那里不知在做什么。
莫玄夜虽也不关心别人如何,也没有别人般强烈的好奇心,只是他的直觉告诉他,事有蹊跷。
侧身闪前,莫玄夜看清了他在做什么之后,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大理寺任职太久而过度疑神疑鬼。他也不久留,一振袖转身回营。
楚奇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警惕地抬起头,没有看见那已然没入夜色的玄黑,却看到几只夜归的水鸟扑入苇丛,他似乎兴致缺缺地看了那几只水鸟一眼,再次回身继续刚才未尽的事业——用一条肥硕的草鱼喂一只头上有黄羽的鸬鹚。那只鸬鹚瞪大了黑色的眼睛,满脸郁闷地看着这个正一心一意喂鱼喂得超欢的将军。
是夜,众将再次聚首主帅帐中。若涯力排众议,坚持独自率领次五千人深入敌方。军务交于郁简和邵烈共决,对外宣称主帅抱病,五千精兵由仁将军带出,并逐渐化整为零,出营之后分发信物约于一地相见。若涯书其地名于一锦囊内交托于仁,令其行军一日之后再拆开公布。
众将虽有不服,却被若涯一一说服,唯独监军•莫玄夜连连诘问,逼得若涯理屈词穷,只好答应由二人共同前往。
人散后,若涯叫住莫玄夜。
“不知上卿到底有何赐教?若涯虽无绝世名将之才,但区区任务还须别人教导吗?”绝对自负的若涯半是迁怒半是嘲讽地开口。
莫玄夜迎着若涯的视线对望过去,冷若千年不化的寒冰,“我刚才问你的还不够多吗?身为主帅,若被捕你会怎么办?现在营中虽还无法信你胜过常年领兵的其他将领,但你也渐渐有了威望,此举过于轻率鲁莽。其次,古来战事中,善用间着,因间(利用平民为间谍)内间(敌国官吏)自不会少,深入敌城易腹背受敌,到时,你又如何将此五千人救回?况且你也该明白,大荆国势渐衰,已经不住任何失利。一着错,或许将满盘皆输。”
若涯再次无言以对,只得冷笑一声,狂傲地说出最真实的想法:“被捕?战败?呵,我尉迟若涯想做到的事何来失败的可能?”
好霸气,好嚣张。
“张狂过分。”
“对,我就是张狂。”若涯抬起头,眯了一下眼睛,带着挑衅的眼神看向莫玄夜,平日的深沉与心机统统敛去,留下少年独有的轻狂与傲物。
“我就是不相信有人能捉到我。”若涯固执地说,他没有注意到他自己的语气带上了一份明显的焦躁。
执着而绝不服输的瞳子好像完全脱去了睿智的表层,而留下单纯的倔强,给人一种无理取闹的感觉。
“我不相信别人,我可绝对的相信我自己。”似乎急于辩白,莫玄夜发现,他连呼吸的节奏也开始打乱。
“……随你。”莫玄夜本已准备好了满腹的对策,若是他要用计。那么自己只好拆招,却不想,他竟露出了如此毫无防备的眼神,简单的就像一个在耍赖的孩子。
莫玄夜怕再说下去,他会哭的。
不是平日那种泫然欲滴似的假装,而是无意间被别人击碎了心灵中最脆弱的保护。莫玄夜有些吃惊地发现了一个事实:若涯他不相信自己,他最不相信的就是他自己。
因为不相信自己,所以他一边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其实自己是多么优秀,可反而又再一次加深了自我怀疑。纵便如此,他依旧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所以他只好装作极度自恋的样子来掩饰自己。
而不相信自己的人,又如何能相信别人?
所以,他宁愿将自己隔绝住于水榭之中,不与人亲近;宁愿在全身装满暗器,不与人深交;宁愿用那种谁也摸不透的性格去面对身边的所有人。
莫玄夜虽性格极其冷淡,但那也是在经历太多之后,在看明了太多人性之后所致。他忽觉得震动,只为竟能见到如此复杂而又简单的人物。
“若涯,”他掀开帐门,准备离开,“还是那句话,我信你。所以,我陪你去。”说完,他放下帐门,径直离开。
若涯双指紧绕着头发,出神地盯着门口,久久未动。
“少主,少主?”邵烈觉得今天的若涯特别奇怪。
“嗯。我在。”若涯心不在焉地答道。
“绝传信来,明日就可将筹集到的钱款和强愈高一并送到。”
“嗯。”
邵烈见他不再言语,便行了一礼退出帐去。
次日,“病弱”的绮文将军•尉迟若涯登坛告将,命仁将军出师,并向众人说明自己身体不豫,以后将坐于辎重车帐内指示军务。士卒们看着他不断低咳,白皙的皮肤泛上病态的红晕,眼神迷蒙,都不住地有些心疼。齐声道:“将军尽管休息,我等必唯命是从。”
下了点兵台,若涯朝一旁的六将偷偷一笑,抹去今早特意画上的淡妆,像将要放出笼的小动物一样,很欢地跑回帐中去了。
众将无奈地相望一笑,然后各自去忙军务了。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只不起眼的灰色信鸽腾空而起。
十一月廿二日,大军拔营顺江而下。
是时,浙西孟王府中。
“叭”,修长的手指捏碎淡黄色的蜡丸,腕际微震,碎蜡窸窸窣窣地落下,若凝结的鲛人之泪。展开蜡丸中的密报,竟是一张白纸。可他丝毫不以为意,熟练地点起一根蜡烛,将纸片放于其上,扇动几下之后,纸上浮现出黑色的字迹。
牛乳所书,敌方军要。
军师•弋言一声冷笑,尉迟若涯,我倒想知道来到这江浙,你焉能有命回去?
“军师,孟王请您过去。”侍从叩了叩门,低声请道。
弋言将纸放于火上,看火苗一点一点把它吞噬掉,露出一抹残忍而凄绝的笑容。随即起身推开房门,跟着来人去孟王处。
江畔,天流阁中。孟王温着一壶烈酒,临江而望。“军师,你说这天下最终会归于谁手?”
“逐鹿天下,自然能者居之。”弋言不卑不亢地答道,他一袭火红色的狐裘,好是华丽。他从不奉承别人,他不是高傲,只是讨厌虚假的态度。
孟王仰天大笑,一手持于栏槛,回首对弋言说,“那本王是否就是那个能者?或者说,你心中谁最像那个王者?”
弋言久久无语,低下头去,思忖片刻,“平心而论,最像王者的人是尉迟若涯。”
“哦?尉迟家的小子?我看来也不过尔尔嘛。”孟王自负地笑着,灌下一口温热的烈酒,随行而洒脱地抹过唇际,“愿闻其详。”
“王爷研究过他所任命的六将吗?”
“有智谋、胆识,都相信他的实力。”
“郁简宽仁,有德望以收民心。仁则豪爽不羁,为军心所尊崇。纳兰兄弟,一智一勇,相辅而攻宜坐阵中军。邵烈武技一流,收集情报才华一流,先锋之才。楚奇能审时度势,诱敌有术,防守如壁,侧翼之帅。”弋言幽幽地分析,“尽管传言六人在性格方面都有些古怪,但才华绝不容小觑。”
“只是如此,不过是将帅之才罢了。”
“不止如此。若论绝情狠心,本朝大概无人能出其右。”弋言右手紧紧握拳将手中的玉杯生生捏碎。孟王觉得现在的弋言眼中没有一丝人类的感情,有的只是可怕的阴谋与疯狂的恨意,一身火红入地狱业火般。
“军师,你想复仇?他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劳王爷费心。”弋言拱手,回复淡然而平静的神色。
“军师,复仇了你也得不到什么。”
弋言冷笑,“得到?有谁会为了得到什么而复仇吗?王爷莫管,要是无事,弋言告退。”弋言振袖而起,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暂压满身的李奇,“弋言有一疑问,王爷为何想要这残破而血河般的王座?”
孟王闻言再次潇洒而笑,“若在治世,我定做个闲散宗室,纵情山水,留一段风流佳话给后人。只是,在这乱世,历史的配角却只为主角的存在而存在。我不要当陪衬,我要当主角。我的名字不该只是代号,我要让它成为天下的代名词。”飒飒江风吹不尽满满的野心。“军师,可满意?”
“有野心,有实力。”弋言把眼睛转向涛涛江水,“尉迟若涯来浙西了。另有五千人随行。目的暂不明了,也不知他们将如何会合。”
“呵,尽管来,我浙西还会怕了他?”
弋言没有接话,只是看着远方,皇都•洛阳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