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感人生》由走之

2、美琳只有十四岁

　　冬至来的那天，真的飘了场小雪。马帝一家包水饺，叫成跃他们去吃。但美琳说学校有事不能来，二禾说跟男朋友在一块呢。二禾的男朋友向来不怎么参与他们的活动，所以最后只有成跃拎了点水果去了。马帝的妈妈和奶奶一边包饺子，一边拉家常。成跃插不进去话，便和马帝的爸爸看军事新闻。跟长辈在一块多少有些不自在，少不了被带着关心数落一番——“有没有对象？”
　　“现在一个月能拿多少工资？”
　　“准备在这落户吗？”
　　“平时自己洗衣服做饭吗？”
　　从马帝家回来，时间还早。成跃这种熬夜成精的人是睡不着的，打开网盘看动画片。
　　渐渐有了些困意，刚合上电脑，手机就响了一下。这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屋里只有台灯亮着。成跃不疾不徐地上了个小号，冲冲手，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可乐。等有了“吱啦”易拉罐开启和“咕咚咕咚”几口的声音后，他才走到桌前，拿起手机，一边解锁，一边脱鞋上床。
　　是美琳发来的一条信息——
　　“今天熬夜给导师干完活，躺在床上睡不着之际，我开始回忆中学的时候。我发现人生真是扯淡，人生真是太扯淡了！虽然扯淡中我也有过几个高光时刻，在幸福甜蜜的玫瑰色幻想中以为自己会一路开挂，走上巅峰。但实际上，算上百分比，失败简直占据了百分之九十。我就是一坨屎。”
　　成跃回过去：“要聊聊吗？”
　　美琳：“不用，太困了，明天还要早起做实验。我的论文算是完蛋了。晚安。”

　　第二天，成跃还有些记挂着美琳，下了班去她学校周边晃悠。
　　美琳是带着电脑来的，一到米线馆就到处找插头。
　　“刚要出门，老师让我整理个资料给他发过去。花不了太长时间，你等等我。”
　　成跃一边嗦着米线一边看皱着眉头的美琳。自从读了研究生，美琳的眉头就经常拧在一起，看起来像个故作深沉的小大人。当初读研经历了三番五次的波折，最后也没能顺心如意。硬着头皮读了，只求安安静静毕业，但导师却非常严格，严格到有些吹毛求疵的地步。以至于一看到导师来信，美琳的脊骨第三根往下都会僵硬冒寒气。
　　“选导师也跟选对象一样，”美琳长舒一口气，“要看两个人的性格合不合得来，对学术的追求一不一样。有水平的老师碰上没水平的学生，就像白马王子爱上灰姑娘，差距太大，根本不能跨越。”
　　“读研还读出哲学了？”
　　“我对化学真是一窍不通，记不记得我跟你说高中我氧化还原反应方程式都配不平！”美琳愤愤的。
　　“所以昨晚你又被老师骂了？”
　　美琳夹了一筷子米线，看起来没什么食欲，米线从她筷子里滋溜溜滑走了。
　　“也没怎么说我，只是又干活到十二点，心里有些失衡。一些没有意义的活，你懂吗？学院讲座新闻有谁会看呢？真心想去听讲座的只有十几个吧，剩下的都是被强制。什么论坛，什么学术会议，都是劳民伤财，大家站在海报牌底下像模像样地拍几张照片发朋友圈，然后就开始玩手机了。”
　　“哟，什么时候成愤青了？本科没有意义的事干的还少吗？每天都很忙，但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一堆证，没有一个有用的。一堆社团，没有一个精彩的。”
　　美琳笑了一下，脸色有些苦闷。“昨天我躺在床上，回忆我这二十几年的人生，发现一个很可怕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我活了二十几年，但真正快乐的日子算下来，竟然只有五六年。”美琳睁大了眼睛，仿佛自己也不敢相信似的。
　　美琳的家教非常严格，父母都是很传统的机关单位工作者。美琳的童年一直处于非常内向的状态，并没什么玩伴。高中的时候，美琳被迫选择了理科而煎熬了三年。高考后美琳被调剂到化学专业，毕业后鼓起勇气跨考新闻学失败，第二年被家人催促改换本专业二战，阴差阳错继续读了化学。美琳所指的快乐的那几年，应该是初中成绩上升期和大学遇见他们几个的时候。
　　“并不是说剩下的十几年完全不快乐，”美琳解释道，“当然每天也会有快乐的时候。只是真正的快乐，真正的安心，在那几年才有过。在那几年觉得自己有朋友，有学业，性格开朗，情绪稳定，觉得自己活在世上很幸福。”
　　“现在呢？”成跃沉默了。
　　“你觉得呢？学业一塌糊涂，家庭关系一塌糊涂，感情也一塌糊涂。除了你们，在学校几乎没有朋友，每个人到了读研这个年纪和阶段了，都很独立自主了，自己忙自己的，不因为生活习惯和性格吵架就不错了。”
　　学校的人际问题，美琳提过很多次。包括成跃和美琳恋爱的时候，美琳也时不时表达过自己在宿舍的困境。起初成跃还会给她一些建议，但后来随着两个人关系的恶化，成跃已经对她的苦恼产生抗体了。
　　“和舍友相处什么的，不是大一才会烦恼的问题吗？都已经是个老阿姨了，还跟十几岁的初中生一样矫情。”成跃记得吵架时，自己曾经这样说过美琳。
　　“那是因为本科遇到了你们啊，你们都那么好，让我现在不适应我的同学。”美琳动感情地说。
　　但成跃冷漠地回了一句：“你也该知道了，不是每个阶段都能交到好朋友的。”
　　成跃一边回想自己当时的神情，一边出于愧疚安慰道：“本身研究生什么年纪的都有，很多已经参加过工作，性格很成熟了。你想要的那种亲密无间的闺蜜情，可能不再容易遇到。如果没有缘分就不要强求了，至少我们还在一个城市。你应该学习一下二禾，她不关心这些，就活得比较洒脱。”
　　美琳沉默了一会，吃了半碗米线。
　　送美琳回宿舍的路上，有个男生唤了她一声。打过招呼后，成跃平静地问：“在追你吧？”
　　“你怎么知道？”
　　“男人最了解男人。”
　　“嗯，那他也一定能看出来你跟我有一腿。”
　　成跃不吭声，两人之间只能听到落叶被踩得咯吱咯吱响。

　　晚上成跃很早就上床了。枕着枕头，成跃睁着眼陷入沉思。
　　成跃作为美琳的学长，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读书会上。本身成跃对这些社团活动不是很感兴趣，但马帝相信爱读书女孩的温柔修养差不到哪儿去，拉着成跃去找对象。二禾也是读书会的成员。事实证明，马帝这种完全不爱看书的人无法去跟文艺圈混，更别提找一个文艺圈的女朋友。
　　倒是成跃和美琳，见到的第一眼就霞光万顷。
　　两个人先是朋友一样，群体性喝奶茶看电影去图书馆，但是那种发散出的甜甜腻腻的荷尔蒙气息几乎连马帝都很快嗅了出来。
　　二禾不太同意这段交往，若有似无地跟美琳提：“那个成跃好像有很多感情经历，看着不太靠谱。你是第一次恋爱，注定要吃亏。”
　　美琳毫不介怀道：“他的事都告诉我了，我一清二楚。你不觉得一个男生有过各种各样的对象，最后栽在我这里，很有成就感吗？”
　　美琳天真无邪，二禾又羡慕又担心。
　　成跃和美琳正式在一起后，有过富有正能量的时期。美琳想要跨考新闻学的时候，是成跃在她众亲朋好友反对之际给予了她无限支持。白天美琳在图书馆坐着读书，成跃去公司实习。晚上美琳还在读书，成跃也陪着她，给她找报考学校的专业书和复习资料。长时间坐着学习，美琳的颈椎和腰都受了损伤，成跃常给她买药贴、按摩，检查她的单词和马克思背诵。
　　美琳更珍惜她的第一段恋情，何况在她心里，成跃几乎满足了她对男人的全部幻想――俊朗，幽默，洒脱，爱看书，音乐和影视品味都不错，富有冒险气质，好像什么都不怕失去，风一样自由。
　　所以，美琳没有那么多的小脾气，反而比成跃更温柔和善。成跃想见她，她立刻出现。成跃想一个人，她立刻走开。成跃性情一不对劲，美琳就会不厌其烦地开导他。完全一派慈母光辉。
　　又过了一段时间，美琳考研复试失败，工作也没有着落。美琳的想法是在外面租个房子二战，还考新闻。但是美琳的父母强行干预进来，表示学了四年化学了说不要就不要太幼稚了，要么回家接受安排的工作，要么接着考化学。否则断水断粮。某大的化学系教授是她父亲的一个中学同学。
　　其实幼稚的是美琳的父母，他们不知道在大学读哪个专业都一样，都扯淡的很。
　　最终，美琳像高二分文理的那刻一样，无奈地接受了命运给她的安排。
　　这事给了美琳很大的打击，这让她意识到她要是继续读了理科研究生，这辈子可能都跟中文系没什么关系了。考上之后更糟糕的是，美琳丧失了奋斗的乐趣，只想静静地等待毕业。但跟本科不同，这时的论文如悬在头顶的大刀，不忍耐着对待不行。
　　“我可能唯一的灵性就是对文艺有那么一点点的体味，一点点的嗅觉吧。但是……”美琳一边淡淡地跟成跃讲，一边整理自己的电脑文档。
　　E盘里有各种未发表的诗歌小说，自己公众号的游记，给其他公众号写的稿子。还有几篇获过奖的，名不见经传但自己格外珍惜的。
　　“总不能真去写小说，我又不是什么好作家。影评也没几个人看的，只能发在公众号。破百万浏览量才有多一点的钱拿，前提是你要先起一个具恶心具drama的标题。”美琳说。
　　“何况，文艺在上个世纪还是个很有文化的词，是褒义的。现在它已经是贬义的了。90后是没有资格文艺的，一切都太单薄了。你可以跟人说你是研究生，是程序员，是商人，你敢跟人说你搞文艺吗？”
　　成跃百分百理解美琳，虽然他不写豆瓣。成跃欣赏美琳，活泼的人偶尔显露的失落会更招人喜欢。
　　但也不是一直喜欢的。
　　在一起久了，所有的优点缺点都被剥开了，美琳的幼稚成跃的自私简直每天都在上演拳击赛。
　　有时候因为呼叫用户不在线吧，有时候因为对方没及时回消息吧，有时候因为对方回了消息但是只有“随便”两个字吧。还有时候因为工作不顺利，因为搬家辛苦，因为舍友相处不来，因为导师要求太高而精神紧张，总之一桩桩一件件，分分钟就是展开一场撕逼大战。
　　吵到最后，往往不记得因为什么而争执了。
　　美琳只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哽咽：“我不开心……”
　　成跃只是烦恼地出去抽烟。
　　于是美琳寒冷的大半夜也会从成跃家夺门而出。
　　成跃负气不追，过几分钟就会再追回来。
　　两个人亲吻，拥抱，互相取暖，鼻涕眼泪混在一起。说下次再也不这样了。大家要开开心心，好好做人。然后下次还是这样，吵得邻居都能听到。
　　美琳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泼妇。
　　老实讲，美琳从各个方面来说跟成跃都很契合。他们出生在同样的阶级，长大后又有很多相同的爱好。美琳不算很美，至少跟清纯脱俗和万种风情都靠不上边。但她不精致的五官聚在一起却和谐可爱，甚至有一丝楚楚动人的美。这可能源于她外表大方内里又时时无助的气质。总之她是个不错的相处伴侣。
　　但做朋友是一回事，做恋人又是另一回事。
　　不止一次，成跃感觉到，做朋友时那个乐观温柔的美琳，在做恋人时常常陷入一种情绪的不稳定里，甚至有躁郁狂病人的症状。在这种背景下，常常一点小事就变成了二人之间的导火索。他们唾骂，动手，和解后又打骂，砸东西，之后在一起抱头痛哭，就像两条难舍难分的疯狗。两年后成跃已经害怕她了。他怕自己白白消耗了她的青春，也怕她把自己逼疯。
　　两年前，美琳还甜甜蜜蜜地跟二禾讲：“你怎么会和你男朋友吵架呢？我觉得喜欢一个人是不舍得跟他发脾气的。”
　　就这样相互纠缠反反复复分手了九九八十一次吧，成跃再不舍得也筋疲力尽了。但最终美琳先开口表示恩断义绝。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听到成跃有一次酒后对马帝吐真言：“我无法保持一段长期的恋情，连美琳都不例外。我对她已经没有恋爱的感觉了。她简直就是个疯子。”
　　美琳刹那间天崩地裂，自己还妄想成为成跃的最后一个女人，真是好笑！也不知当初自己哪来的自信！
　　美琳回到二人寝的宿舍。舍友又开始讲“今天这个学弟给我……那个学长……”美琳知道她在外面讲自己坏话，因此不想理她。
　　手机响了一下，美琳以为是成跃，扑上去打开。原来是导师让整理□□。美琳躲在被子里，一面无声地哭一面骂自己没出息。新世纪的女性不应该是这样的，坚强的女性是不会对感情拖泥带水的，勇敢的女性不会为坏男人哭！
　　过了几个月，彻底恢复单身的美琳有了追求者。那个男孩简直是小天使，跟美琳供着成跃不同，那男孩三百六十度地供着美琳，迷弟一样欣赏美琳的一切优点缺点。美琳在失恋的痛苦中游泳，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差点就要上岸了。
　　最后还是放弃了。
　　自己过得不顺心如意，就想靠另一个人来拯救自己，结果只会乱麻缠身，越过越遭。对这男孩如此，对成跃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