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雪霁寒轻（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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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辞着实冤枉。
他不过就是敲了下门，连个字都还没说，文堪便将椅子砸在了门上。
红木椅子隔着薄薄一道门，于江辞眼前应声摔了个稀碎。
不是说行完针虚弱至极么？
这冲天的火气，倒没看出来哪里虚弱了。
江辞默默收回扣门的手，一转身，见得方恕长老急匆匆地去而复返：“是我忘了提醒，少宗主行完针不舒坦，你过一刻钟再进去。”
江辞应了声。
方恕并未从江辞面上看出任何委屈之色，不由对他心生好感，想了一遭儿，却终究压低声音：“念在他病了的份上，别与他计较，他也不是故意冲你来的。”
江辞点头应下。
远远见方恕行出清竹院，他才垂下眼眸，掩住意味不明的神色。
江辞最懂得如何于人前作出稳重妥帖的模样。
他平素少惹事，人又生得清俊温雅，低眉顺眼地瞧上去，当真像个老实本分的规矩人。
只是这好脾气有几分是真，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罢了。
他懂得察言观色审时度势，也能忍得很，可若是平白无故地受气，他倒也并非真是个软和性子。
四下悄寂，只余积雪自竹叶间洒落的簌簌之声。
江辞朝卧房门上看了一眼，静静数到一刻钟，站起身来。
这回没敲门，他直接推开了。
无论少宗主愿不愿意见他，他都得把水去倒好。
至于喝不喝，那就是病人自个儿的事了。
卧房内烛火惶惶，垂地的帘帐随着开门声响微微一晃，飘散出极苦的一种草药味。
房间内一声不闻，燃着火盆，煮着草药，还温着一小铜壶水。四下的布置倒甚为简素，目所能及之处，皆散落着各式书卷，乍一看，倒有些藏书阁的架势。
江辞悄悄地挑起帘子，便瞧见缩在榻上纤弱的一个人。
纵然南华门中对少宗主文堪的传言版本颇多，但此时此刻，江辞发觉，于相貌一道上，传言并没有一句胡说。
文堪裹在厚重锦被中，只露出一张脸。层叠灯影映在他面上，让他面色显得愈发素白，几乎无一丝血色。如此素净的一张脸，三庭五眼却比画中人还要标致三分。
他只这样阖眼躺着，鬓发散乱，眉心微蹙，便无端地让江辞想到“招摇”二字。
随便一瞥，便让人过目不忘的招摇样貌。
江辞见他额上覆着一层细细薄汗，瞧上去孱弱至极，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人想到方才的乖戾脾性。
他顿了下，将帘子蹑手蹑脚地挂好，望见架上的铜盆，终究打了盆温水备下。
方浸湿帕子，却听得身后轻轻咳了咳，低微一声：“你先别忙活了，给我倒杯水吧。”
这声音喑哑虚浮，江辞心下微微一滞。
他小心倒出半杯白水，文堪竟也没有起身，稍稍偏头，就着他的手抿了两口。
示意江辞拿开，他方清了清嗓子，不满道：“你倒是听那个老头子的话，我在里面渴得口干舌燥，却连个人影也看不见。”
江辞半跪于榻前，一时愣了愣。
这翻脸如翻书的性子。
江辞方生出的一点怜惜，瞬间就没了。
他站起来：“少宗主要擦擦汗么？”
文堪面色冷淡：“我不喜欢旁人碰我。”
行。
江辞到铜盆跟前，用给文堪倒的温水自己暖了暖手。
他虽已结丹，不避寒暑，但到底不是钢筋铁骨。他打扫庭院，让大北风刀割似的吹了一下午，手都僵了。
卧房内一时默默。
文堪见人不理他，兀自躺了一会儿，倒觉得没趣，忍不住出声：“你叫什么名字？”
江辞拿帕子擦了擦手，略一行礼：“见过少宗主，弟子江辞，师从……”
文堪正瞧着这边，一下子蹙起眉头：“地毯湿了。”
江辞擦得不仔细，手腕上的水珠，落了两滴在绵软地毯上。
江辞正要认错赔礼，尚未张口，便听得文堪极为不耐：“你也小心些，地毯就罢了，日后别毛手毛脚地碰坏了我旁的东西。”
江辞立在铜盆前，默了下，登时咽下认错的话：“是。”
卧房内又静下来。
文堪等了一会儿，见他不作声，不由皱起眉头催促：“接着说。”
江辞垂眸：“弟子去岁入选杞梓院，师从林浔长老。”
文堪似乎微微一怔，语气都温和了些：“你是林浔的徒弟？”
倒还是会好好说话的。
江辞便多解释一句：“弟子一直随师父在外游历，去岁才回到南华山，故而少宗主没见过。”
文堪没作声，只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早就听闻林浔在外面收了个宝贝徒弟，一直也没见过——生得倒是好看。”
这话江辞不知道怎么接，拱拱手算作回应，却听得文堪又语气一凛：“只是不大懂规矩。”
他淡淡挑起眉：“林浔怎得教出你这么个徒弟来，像个锯了嘴的闷葫芦一般，杵在房里半日，不问一声便不会说话。”
他又一眼瞧过来：“一站还八丈远，怎么，我是吃人吗？”
江辞进来到现在，除了那句“生得倒是好看”，就没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好话。
但凡是有点脾气的人，也快站不下去了。
但他偏不能走，只得压了压心绪，复于榻边半跪下，垂眸颔首：“弟子初来乍到，不熟悉少宗主喜好，不敢随意开口，担心会说错话，惹少宗主不悦。”
文堪只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烛火摇动，江辞生怕再让他捏住话柄，只好主动开口：“少宗主有什么吩咐吗？”
文堪未说话，却伸出手，缓缓抬起他的下颌。
文堪冰凉的手指贴在他面上，江辞迫不得已，只能抬眼，与他漆黑如墨的眸子对视。
文堪眸中蕴出淡淡笑意：“装得倒老实。方才那番话，怎么不敢看着我说？”
江辞动了动，文堪就用力捏紧了两分。
他挑挑眉：“你说怕惹我不悦，可我已经不痛快了。林浔难道没告诉过你，我最讨厌别人喊我少宗主吗？”
江辞不喜欢这个姿势，却又怕用力反抗真的惹怒了文堪，不由蹙起眉尖。
文堪盯着他微微不耐的神情端详一番，似是觉得十分好玩，慢条斯理道：“林浔是你师父，我与林浔平辈。你不喊我少宗主，倒是可以喊我师叔。”
江辞眸中蓦然一沉，文堪噙起促狭一笑：“喊声师叔我听听？”
江辞只装做没听见，文堪却又抬了抬他下颌：“你不喊我可以等。你就在这儿跪着吧，什么时候喊什么时候起。”
江辞五分窘迫五分羞恼，却又碍于身份，不能对文堪怎么样，一时间颇有些咬牙切齿。
总算是知道文堪为什么要他到近前来了。
窗外寒风低沉呜咽，一溜儿的烛火微微晃动，灯影婆娑，映在文堪乌亮的眼眸中。
江辞盯着他许久，攥起衣袖，勉强道：“师叔。”
文堪顿时扬起嘴角。
江辞羞恼地垂下眼眸，文堪笑着松开手，用手背顺势于他面上拍拍：“脸皮还挺薄。”
江辞咬牙：“师叔还有什么吩咐吗？”
“吩咐倒没有。”
文堪整了人一通，似是很开怀，语气都轻快许多，“以后还喊少宗主吧，我喜不喜欢不要紧，倒不好难为了你。”
都难为过了。
江辞忍下，又道：“少宗主若没有吩咐，我就走了。”
“你去哪儿？”文堪骤然蹙眉。
江辞言简意赅：“我住在周叔那里。”
文堪默了默，往锦被中一缩：“我行过针身上疼得厉害，要人守着。”
江辞再次咬牙：“那弟子今晚在榻前候着。”
文堪却不满：“方恕三五天就要来行一次针。”
江辞蓦然一噎，生出些深深的不情愿：“少宗主想让我搬过来？”
文堪扬眉：“你不愿意？”
不等他说话，又笑道：“不愿意也没用，你来照顾我，自然得照我的意思来。”
江辞实在不愿与这么个人朝夕相处，但文堪说得对，他就是专程来看顾文堪的，拒绝不了。
江辞深吸一口气：“我马上搬进来。”
“东暖阁空着。”
文堪又现出满意的笑：“也先别忙着搬，我渴了，再给我倒杯水喝。”
江辞压下心绪，起身去倒了杯热水。
文堪依旧没起身，微微偏头，凑近喝了一口，硬生生烫得吐了出来。
就吐在他的宝贝地毯上。
他被烫得浑身一颤，不管不顾地拿衣袖擦着唇边的水渍，便瞧见江辞走开几步，将水倒在铜盆中。
文堪骤然气闷，江辞不动声色：“弟子粗手笨脚，于侍奉汤药一事上，尚不熟练。日后侍奉在侧，还望少宗主海涵。”
文堪又疼又怒，气到极处，反倒冷笑两声：“脾气还不小——”
他似是急火攻心，连着咳了数声，皱眉斥道：“不会侍奉就滚出去！别站在这儿让我心烦！”
正合江辞的意。
江辞立刻转身要走，却又听得文堪道：“你不许回去睡，就在门外守着，我随时都要叫人。”
江辞脚步顿了下，示意自个儿听到了，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风雪已止，是夜似要放晴，天际流云散开，隐隐透出微薄月色。院落中北风呼啸，苍竹飒飒作响。
江辞拢住衣襟，独自于廊上坐下。
早知道就不进去了，折腾半日，又回来吹风了。
不过也没白折腾，江辞念起文堪方才被烫得一下，心里舒坦多了。
夜间风起，吹散层叠云霭，月色清冷。
四下只余呼啸风声，江辞一时觉得甚为清静。
只是尚未清静多大会儿，便听得卧房内又扬声道：“你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雪霁寒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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