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他深藏不露》雉色

75、柒肆

　　还是回了招摇宫。

　　来年开春的时候，青世醒了。

　　那日是下了很久的雨后，突然迎来的一个晴天。太阳很大，却并不晒人，很温暖，风把人吹得懒洋洋的，众人半眯着眼在各个角落或坐或躺，没人想动。那时沈妄正在季褚的院子里，季褚消瘦不少，整日整夜地咳嗽，听说是在她离开招摇宫的冬天染上的风寒，一直不见好。沈妄回来之后，从曲水的山洞里掏了很多药丸子给季褚，他不愿意吃。

　　季褚要走。

　　沈妄一点也不惊讶，她像为凌铮收拾包袱那样，给季褚也整理了一个大包袱，里面偷偷塞了很多药丸。毕竟是她塞进去的，季褚就算不吃，也不至于丢掉。出门在外，没人照顾他，这些药丸说不定就有用了。

　　曲水和凌铮走的时候，沈妄叮嘱他们要写信回来。半年过去了，她一封信都没有收过。所以这次，沈妄也不想对季褚说要写信的话。他们想走，那便走，没什么好留的。若有一天，他们要回来了，招摇宫一定有他们的位置。

　　季褚站在屋檐下，披着一件长衫，头发没有挽，散在背后，风偶尔拂动一两缕发丝，阳光斑驳洒在他身上，给他的眉眼铎上一层温柔的暖光。沈妄收拾好包袱，抬头看见这一幕，忽然觉得这个人有些陌生。

　　见沈妄呆愣愣地望着自己，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模样，季褚握拳抵在唇边，微微咳嗽两下，继而眉眼一弯，柔声道：“怎么了？”

　　季褚的声线轻而温柔，他因为生病，几乎没怎么出过屋子，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沈妄突然觉得有些悲伤，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话来。

　　季褚朝她走过去，低头看着她的发顶，笑道：“师父不问问我去哪里？”

　　沈妄摇头。

　　季褚眼底浮现一抹悲伤，他苦笑道：“不嘱咐我写信给你么？”

　　沈妄没有抬头，半晌，她幽幽道：“我嘱咐了，你们就会写么？到头来还不是叫我一个人失望。”

　　季褚一愣。原来她是这样想的，他一直以为，她仍旧在意着他欺骗她，引人去伤害她的事。她不想面对他，他便不与她为难。他们还处在一个屋檐下，他每天都还能看见她，这就够了。可原来她没有在意。不问他去哪里，不是因为讨厌他，大概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不嘱咐他写信，亦是如此。

　　季褚忍不住抬起手臂拥抱她，却在这时，有人过来喊她，隔壁院的那位，醒了。

　　沈妄猛然抬头，她看也没看季褚，瞬间转身跑了出去。

　　季褚忽然有些后悔，他好似从未理解沈妄是什么样的人，说到底，他只在意过自己。倘若他再坚定一些，信她再多一些，她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招摇宫，不会把苏灵均找回来。

　　季褚的院子和青世住的院子不过一墙之隔，沈妄每日都会过来看两人，因为住得近，也很方便。跑过去的路程虽短，但沈妄仿佛觉得有一个冬天那么长。她大概永远也无法忘记，那日山谷之中的寒冷，她以为青世就那样死了，她没有办法带他去江南。她背着他，在雪地里站了许久，站到风止雪停，站到乾坤转换。这一瞬间，她好似回到了那一日，什么也想不起来，身上埋满了雪，如同由雪做成的雕塑，她好像也死在了那一日。

　　越是接近青世，沈妄的脚步越是慢下来。她停在青世门前，靠着门扉，抬眼看着太阳。

　　没有下雪。

　　屋中静极了，沈妄不记得方才是谁来给她报的信，不知那人跑哪里去了。院子里面只有她一个人，屋子里还有一个，但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算一个。

　　青世睁眼盯着床顶的帷幔，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半晌，他道：“来人，本座要水。”

　　说完，青世便瞥见一个人影迅速窜进屋来，猴着身子倒水。

　　青世忍不住笑，却在沈妄转身时，立马换上冷脸。

　　沈妄把水递给他。

　　她看见青世睁眼了，他还眨了一下眼睛，他真的醒了。

　　然后沈妄便见青世那双眼睛朝着她看过来，眼神冰冷得似乎有冰棱射出来，沈妄一愣，便听得青世道：“你是死的吗？”

　　沈妄：“啊？”

　　青世：“你敢让本座自己喝？”

　　“哦。”沈妄了然点头，把青世从床上扶起来，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然后喂他喝水。这一套动作下来，沈妄还是不敢相信这个人醒过来了。她的手放在他胳膊上，感受到他的体温，仍旧是不可置信，一边思索，一边用手捏了捏他的胳膊。

　　“放肆！”青世怒喝。

　　沈妄吓了一跳，见他把水喝完了，便把杯子拿回来，准备再给他倒一杯。沈妄倒水的同时不屑道：“你确定要跟我玩失忆吗？”

　　说着，沈妄回头一笑：“嗯？苏灵均？”

　　青世被戳穿了，也不恼怒，微微笑道：“我们说好了不提这个的。”

　　沈妄走回床边把水杯放到他手里，冷笑道：“楼主，你说提哪个？你知道苏灵均？你不是不认得我吗？既然你不认得我，我又怎么会和你说好什么事呢？”

　　青世嘴角一抽，他有些郁闷：“是你太过分了。”

　　沈妄道：“有你过分？”

　　青世：“你居然把我丢在雪地里面用脚踢！”

　　沈妄：“你还骗我死呢！”

　　青世：“我又没跟你说我要死了，怎么能算是骗你。”

　　沈妄：“那你一动不动，你不说话，你不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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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妄不是故意踢他的，实在是他太贱了。

　　沈妄真的以为他死了，站在雪里像个傻逼一样迎风流泪，结果很久之后背上这傻逼突然对她说：“好冷，我能理解雪景很美你想赏雪，但我们能不能先去看个病吃个饭，再回来看雪？”

　　沈妄：“……”

　　我看尼玛的雪！

　　沈妄登时就把青世从背上丢下去，一个人走出很远，又气冲冲跑回来，狠狠踹了青世几脚，然后背起他，用最快的速度带他回到镇子上。

　　之后青世一直昏迷不醒，沈妄每天都有个固定的时间点在心虚，她觉得青世昏迷不醒，很可能是因为她踹的那几脚。小镇的大夫医术不精，沈妄带着青世一路赶回招摇宫，几乎把曲水留下的药丸子，乱七八糟的给他灌了一半下去，这才保住了他的命，但他也没有醒过来了……

　　沈妄把青世身后的枕头抽出来，抡起枕头就砸他：“我叫你不呼吸的……我怎么知道你不死……你要死就死，能不能干脆一点……”

　　青世干坐着被沈妄砸了好几下，脑袋被砸得晃过来晃过去，他傻傻地呆愣了一会，而后一滑溜钻进被子里，任沈妄怎么打他，他也不出来。

　　枕头是软的，被子也是软的，打他他又不疼，还要耗自己的力气。沈妄扔了枕头，用脚踢了踢床上那一团，不耐烦道：“有本事你出来。”

　　青世在被子里面一本正经道：“有本事你进来。”

　　沈妄：“……”

　　青世：“……”

　　沈妄：“你神经病啊！”

　　一阵沉默。

　　沈妄盯着那一团被子，被子悄悄开了一个缝，青世从里面偷偷往外看她，沈妄一言不发回看过去，见到他衣衫松垮，自锁骨再往里看去，便只瞧得隐隐绰绰。沈妄脸颊一阵发烫，暗骂自己猥琐，然后没好气对被子里的人道：“出来啦！你多久没洗澡了你知道吗！”

　　青世的好心情瞬间被击垮，他也嫌弃自己：“你太残忍了，都不给我擦一下身子的吗。”

　　沈妄骂他：“我，你，你要点脸好吗！我，我是个女的！”

　　青世淡道：“我知道。”

　　青世从被子里出来，幽幽地看了沈妄一眼，接着道：“你喜欢我嘛，害羞，我知道的。”

　　沈妄：“……”

　　沈妄想叫他滚，可是她说不出来。她既不想承认青世的话，又不想反驳。那日雪中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她以为他死了，有后悔过没有认真地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现在青世又说这样的话，或许是因为那日的遗憾影响太大，她发现自己根本就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喜欢？沈妄从未想过这方面的问题，作为一个母胎单身，沈妄一直以来思考未来的方向就是注孤生。或者年龄大了之后，她也许会随便找个老实人过日子，根本没有想过恋爱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又好像，确实发生了，就那样自然而然的。

　　沈妄大概是喜欢面前这个人的。和喜欢季褚他们，稍微有点不同，但这份感情有多深，她不敢保证。不过，她想，至少明天的时候，她仍旧是喜欢他的。

　　曲水走后，招摇宫请了另一位大夫过来专门给宫里的人看病。沈妄懒得理青世，交代下人备热水和清淡的膳食给青世，然后去请大夫。大夫过来的时候，青世已经穿戴整齐，他在院子里看花。

　　见沈妄回来，青世嫌弃道：“这花难看死了。”

　　沈妄脸色一沉：“你在这院子里住了那么久，也没见你说过这花不好。”

　　青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去住我的院子吧，这个时候，花正好都开了。”

　　沈妄道：“先看病。”

　　青世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沈妄觉得归根结底在于曲水神奇的药丸子。大夫之前问沈妄给青世吃了什么药，想拿回去做研究，沈妄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她也不知道当时给青世灌了什么药，甚至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毒.药。这样一想，沈妄又愧疚了，青世能活下来，是真的命大。不过她当时，也是走投无路了，不吃药丸就是死，吃了还不一定死，所以是不是毒.药，好像也没那么要紧。

　　青世完全不知道沈妄在想什么，他只以为是眼前的大夫救活的他。他伤得有多重，他很清楚。他也以为自己是要死的，只是听见有人在哭，他便又强撑着醒过来，对沈妄说了那些看雪的浑话。只是沈妄当真一点都不留情，居然打他，他可是从鬼门关里爬出来要逗她开心的。

　　下午的时候，流觞和他的……小老婆？姑且可以这么说，反正沈妄觉得这辈子他们是分不开了。还有幽合和翠翠，都过来看青世。幽合一进门就去扯青世的脸，青世在她的手伸过来之前，面无表情拍开她的手，拉远与她的距离。

　　幽合一个劲在屋内踱步转圈，咋咋呼呼的：“你还真不要脸啊，居然来我们宫里做卧底，当初如果不是你……”

　　青世骤然冷眼瞪她，幽合立时噤声。

　　沈妄只以为幽合说的是苏灵均的事。苏灵均的脸是青世自己的脸，所以幽合不认得青世，但青世现在没有带面具，她就认得青世了。幽合说他不要脸，沈妄非常赞同，说到这个，她还不知道青世来她招摇宫的目的是什么，总不会是真的想要拜她为师吧。他的武功不比她差，她去缁衣楼拜他为师还差不多。

　　那……那难道是早早就看上她了，所以来招摇宫追老婆的吗？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沈妄情不自禁的脸红了。

　　等等。

　　如果是早就看上她，那他喜欢的不是她吧。他喜欢的是原来的沈妄。

　　沈妄的脸红陡然变成脸黑。

　　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她觉得，有必要脱马甲去和青世好好谈谈。

　　突然有点难过，哈哈哈。

　　一众人看着沈妄莫名其妙的神态变幻，都有些云里雾里。青世的眼神沉了沉，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