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他深藏不露》雉色

74、柒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他是苏灵均的呢？

　　大概是第一次看见他下颚那道浅浅淡淡的痕迹的时候，沈妄就开始怀疑他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从他身上感受到的熟悉从何而来。

　　沈妄并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所以她仍旧把他当做青世。只是这一次，预感到苏灵均可能真的要没了，她突然就很慌张。她都还没当着他的面戳穿他，没有让他难堪，他怎么可以死！

　　沈妄将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翻找过去，大雪纷纷扬扬，很快就在沈妄身上覆盖了一层冷白，偌大的山谷中，只有沈妄一人是活的，只有她在动。她蹒跚的在死人堆里行走，就像深山里的雪女，反复研磨着被世界遗弃的孤独。

　　没有一个人是青世。

　　沈妄想，雪这么大，一定遮掩住了什么地方，她没有找过的地方。尸体那么多，也一定有她找漏的。青世兴许就被压在别人的尸体之下，他比她还要冷。

　　“青世！”沈妄已经冻得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她也不知道喊出的声音到底有多大，不知道能不能有人听见：“倘若你现在出来，我以后绝口不谈苏灵均的事！”

　　风雪声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浅笑。

　　沈妄屏气凝神，追踪着若有若无的笑声扭过头去，几步开外的山谷上有一角青色。

　　沈妄什么也听不见，只死死盯着那片衣角，仿佛动静稍大了它就会消失一样。沈妄轻轻地走过去，指尖触及衣角，没有任何温度。

　　她看见一个熟悉的人，睡在山谷的夹缝中，雪覆盖了他朝向外头的半个身子，纵使是这样，也遮不住他身上的鲜红。

　　沈妄拂掉他半身的雪，本来是青色的衣衫，此刻呈现着诡异的暗红。他侧头睡着，没有皱眉，甚至还有些安详，仿若这天不冷，仿若伤口不疼，仿若没有呼吸。血从伤口里涌出来，覆盖先前冷掉的血，将颜色涂抹得更深，更暗，更加触目惊心。他身上没有完整的地方，沈妄根本无从下手。

　　她站在他睡的空隙的低处，微微抬头看他，手足无措。

　　忽然，青世缓缓睁开眼，摆头过来笑看她，声音极浅：“方才说的，可还作数？”

　　沈妄一瞬不瞬盯着他，默了半晌，缓缓道：“你活着，就作数。”

　　青世轻轻点头：“那就好。”

　　那就好。

　　山谷寒冷，青世所处的夹缝，连风雪都遮不完全，才为他拂掉的雪，又覆了薄薄一层。沈妄自然不能让他一直待在这里。他将自己藏起来，而她找到了他，便是要带他回去。

　　沈妄举起双手，拖住青世，将他从缝隙里抱出来。动作极轻，她怕稍微用力，他的伤口会流更多的血。她把青世背起来，发现他其实不重。没有想象中的重，很轻，轻到仿若背上没有这个人。沈妄把青世往上提了提，她几乎感受不到他的体温，他的一切都是冰冷的，比雪还要冷。

　　青世把头搁在沈妄肩膀上，沈妄背着他，一步一步的往来的方向走回去。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便是要带青世回家。不是漠北的客栈，不是河西，也不是安阳的缁衣楼。她要带他回招摇宫。他是苏灵均，招摇宫就是他的家。

　　雪越下越大，雪花覆上沈妄的睫毛，沈妄眨眨眼，将它们抖落下去。不一会，就又覆盖了一层，眨眼也奈它不何。因此，沈妄看得不是很清楚，她一步一踉跄，似乎因为步伐不稳，牵扯到了青世的伤口，他在沈妄背上发出“嘶嘶”的抽气声。

　　两人一直没有说什么话，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沈妄知道青世的情况很糟糕，她不敢说话，更多心神都放在青世身上，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凝神听着他浅薄的呼吸。她怕自己开口后，得不到回应。

　　风雪已经够孤寂了。

　　青世抽气之后，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听见他的笑声，沈妄感觉暖和了一点。她的手冻僵了，指节很疼，很难曲张一下，但她仍是耐着寒冷和疼痛，紧紧拽着青世，她怕他从自己背上掉下去。重新调整了状态，沈妄稳稳地走着每一步。

　　突然，青世道：“为什么会来找我？”

　　沈妄一愣，脚步没停，她道：“我没钱。”

　　言外之意就是她也不想来找青世，可是不找青世，她就没钱回招摇宫。

　　青世嘴角勾了勾：“我对你其实也很重要。”

　　沈妄：“我没钱。”

　　是的，你很重要，因为你有钱。

　　青世：“你喜欢我？”

　　“……”

　　沈妄：“你想多了，我只是没钱。”

　　青世像是没听到沈妄的话，自顾自道：“我以为你不会来找我，你会拿着我留在床头的银子，离开漠北。”

　　沈妄：“……”

　　原来他床头有钱的吗……

　　青世：“等唐云找过来，我已经是一具白骨。”

　　沈妄：“不会的。”

　　……

　　“对不起。”

　　“没关系。”沈妄不知青世因为什么事给自己道歉，总之别人说对不起的时候，她说没关系，应该就错不了吧。

　　沈妄觉得背着青世走了许久，或许没有许久，只是山谷太大，他们仍旧没有走出山谷罢了。她感觉到青世的气息越来越弱，然而他还在她背上说个不停。沈妄很想他闭嘴，希望他留着说话的力气支撑他自己，至少要回到客栈，找到大夫，到时候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沈妄又说不出让他闭嘴的话。至少他在说话，这能让她知道，背上这个人还是活着的。

　　青世说：“快要过年了。”

　　沈妄：“嗯。”

　　“你之前和谁过年？”

　　“我爸……”沈妄突然一顿，她微微皱眉，道：“曲水流觞，还有起承转合，招摇宫上上下下。”

　　“应该很热闹。”

　　“嗯。”

　　“我没过过年。”

　　“嗯。”沈妄突然反应过来：“嗯？”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我只记得自己一直在缁衣楼的训练场，每天打打杀杀，没有节日。从缁衣楼出来的第一年，我才知道有这么个节日，那是真的热闹啊，那么多人，大家都很开心。我站在屋檐上看他们，我好像也很开心。后来……后来他们都被我杀了。”

　　沈妄：？？？

　　这是什么冷笑话吗？

　　这货该不会是嫉妒人家过得开心，就心理变态把人家都杀了吧。

　　青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心情很好地大笑，他接着道：“那是我的任务。他们若活着，便是我死。上一任的楼主，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那是我第一次过年，自那以后，我再也不过年了。”

　　“一个节日而已，没什么好过的。”沈妄安慰他。

　　“可是，我现在想过了，我想和你一起过。”

　　“节日这种东西，过一过还是有必要的。”沈妄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技能，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

　　又走了一段路，途中青世没有再说一个字。他说话了，沈妄嫌弃他，现在他不说话了，沈妄还是嫌弃他。沈妄再次想起书里写的，如果一个人伤得很重，千万不要让他睡过去。一旦睡过去，人就没了。沈妄一边怀疑这事的真假，一边又非常担心青世真的睡过去。

　　忍了有一会，沈妄终于忍不住要开口引导青世说话。只是她还未说一个字，便听得青世在她耳边，声音轻极地道：“我觉得好冷，我想去温暖的地方，你送我回江南罢。”

　　沈妄想说一个“好”字，但青世并未给她空隙回答，他话语不停，低声呢喃：“你送我回江南罢，那里有一个春暖花开的小院子，里面的花都是我亲手种的，什么颜色的都有，院子中央有一个架子，上面爬着葡萄藤，藤下有凉椅，夏天可以在葡萄藤下乘凉，墙边还会有两缸莲花，花下游着红鲤鱼，既好看，又好吃，我还买了附近的田地，种了稻子，种了菜……我一直想着，将来有一天，能和我爱的人一起住进去。你帮帮我，送我回去吧……”

　　青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浅，纵使是贴着沈妄的耳朵说着这些话，也被风雪吹去了大半，沈妄停下来，站在原地，大声问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你再说一次。”

　　沈妄感到肩头一重，脸颊忽然贴到了比雪更冰冷东西，那是青世的脸庞。青世在她背后，冰冷的手臂缓缓滑下去，垂在沈妄身旁两侧，轻轻晃了晃。

　　沈妄再次重复道：“你说什么？风雪好大，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次好不好。”

　　“……”

　　青色的衣衫被风吹起一角，映入沈妄的眼角余光之中，那里水光泛滥，哀求的声音有些可怜：“你再说一次……”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眼角滑落，一会就被寒风吹冷，冻在脸上生生发疼。沈妄小心翼翼地再问：“再说一次，就一次，好不好？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沈妄背着青世，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风雪动，人未动。

　　她不知自己问了多少遍，没有人回应她。这儿都是死人，只有她是活的。

　　她好似没有找到过青世，青世也未曾回应过她，她只是在冰冷的雪地里，做了一场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