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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夜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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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清风寻着澜沧公主进城的路线来回寻找,街上店铺大多已关门,正寻得心焦之际,忽然听到路边一条巷子里面有个犹犹豫豫的声音,“纪大哥?”
纪清风停住脚步,循声望去,那里一大一小两个乞丐缩在街角,自己刚才没有注意。难道……
“茉莉?”纪清风吃了一惊。苏小茉怎么弄成这样?!
苏小茉早上出门还好好的一身淡绿纱裙,现在泥泞不堪,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发髻东歪西倒,脸更是惨不忍睹,眼睛和嘴角肿得不像话,青紫一片。怪不得刚才纪清风路过,以为那是乞丐,没有认出来!
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拉起苏小茉,焦急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苏小茉沉默了一下,摇摇头,“早上我看公主太激动了,被微服的公差误会,拖走打了一顿。”
见纪清风不说话,苏小茉赶紧补充:“不单只我,很多街坊也被打了。只要试图靠近皇帝的,都被拽走了呢。”
纪清风轻叹,“你是不是抵抗了?这种事情哪朝都有,只要皇亲国戚出现,必有化妆的侍卫混在人群里清理可疑人物的。民不与官斗,吃了亏都讨不回来。你记住了罢?天黑了,我们快回家,路上顺便买点跌打药……”
他叮咛着,也不嫌脏,拉起苏小茉往回走。苏小茉站在原地不动,“纪大哥!”
“嗯?”
苏小茉把一直靠在她脚跟的孩子抱起来。那孩子一岁左右的光景,衣衫褴褛,脸黑得看不清性别,在苏小茉的臂弯里熟睡了。
“她爹也被公差拖出去打了,没能醒过来……她多小啊,没了爹真可怜,一定会被卖去妓院的……”苏小茉的声音到后面几乎微不可闻。
纪清风把孩子接过来,另一手拉起苏小茉,往家走。走了两步路,发现苏小茉的腿直打颤。他又停下来,雇了辆小板车,三人坐车回去。
苏小茉靠在车壁上,天黑,看不清神色。但纪清风清晰地感觉到她沉郁的气息。
“今天看热闹,公主没看到,倒被人打了,这下记忆深刻了吧?”纪清风引她说话,把孩子小心翼翼放在棉垫上。
苏小茉苦笑一下,揉按着肿胀的腿。她想了想,问道:“纪大哥,人有时候,会做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事情。过后,又觉得自己可笑。是这样的吗?”
譬如今日,明明一直心静如水,想好了会一直等下去,哪怕孤独一生,明明知道无望,喊破嗓子他也不会听到……却还是不受控制,疯狂地叫出来,似乎叫出来才能一泄胸腔中无名的情绪。
纪清风看向她,眼瞳在夜幕中闪烁着微光,温和地笑了笑,“是的。人人都有冲动的时候。”
苏小茉大大地吁了口气,闭上眼睛没有再说话。
夜色渐浓重,房子里点的灯光几乎被压了下去,只能照亮那么巴掌大的地方。盛夏,就连最清凉的梅子汤也去不掉体内的暑气。点燃的龙涎香熏得人气闷,不点蚊子又多。
桌子上小山堆似的文书永远看不完。他头也不抬地吩咐,“小……云澜,剪一下灯花。太暗了。”
一个人凑上来,“万岁爷,今晚是奴才值班,云澜歇息了。”
文康皇帝明显一愣,“哦,那你去吧。”
刘得利剪了灯花,干脆多点一盏灯。犹豫了一会儿,硬着头皮按照皇后叮嘱,出声提醒:“万岁爷,澜沧公主拜见了太后皇后,已经在新造的宫殿里等您了。”
文康皇帝埋头文书中,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传话,朕今晚处理国事,不过去了,让公主歇吧。今天就为了迎她,一堆捞什子杂事,拖得奏折都没看完呢。”
刘得利欲言又止,这时殿门被推开,玉冠锦袍的康平王爷走进来,“臣叩见皇上。”
“平身。”文康皇帝终于抬起头,“这么晚了,皇兄还不回府?”
康平王爷说:“陛下记得礼部尚书是臣推举的吧?他第一次操办盛大仪式,心内忐忑,特特地让臣来问个口风,今儿迎接澜沧公主的仪式合礼乎?满意乎?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臣也只好乘着夜色厚脸皮来问了。”
文康皇帝笑了笑,“人家不敢问,着意让你探口风,你倒全盘托出,害人家一番婉转心思。回去告诉他罢,这些东西,摆了场面就行,谁会究竟细节。”
“人家足足准备了仨月,陛下这回子应该究竟细节才是,要不才害人家心思。”康平王爷自顾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接过刘得利奉上的茶杯,低头浅呷几口,“哎,对了,那个常服侍皇上的宫女呢?叫什么云的。”
“回王爷,云澜她今天歇班。”
“噢,臣还以为皇上要她一直跟在身边的呢。”
文康皇帝淡淡一笑,重新拿起一本奏折看。要她一直跟在身边?怎么会呢,他早就明白了,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
思绪散开,淡如烟尘浮现在眼前。
去年也是这么热的时候,夜黑沉沉压在心口,他躺在乾清宫宽大的龙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跟床一样空荡荡的虚得难受。
烦躁的夏季,苏小茉最喜欢泡一杯清淡的茶,喝着爽口利咽,暑气尽祛。一身葱茏轻飘的纱裙,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更别提纱裙下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玉一样的清凉。
文康皇帝越想身上越烦躁,一骨碌爬起来,恶声恶气:“来人,给朕倒杯水。”
应声有小小的烛火擦亮。一名宫女捧着茶托,跪在龙床下,细声说:“万岁爷,奴婢给你泡了淡茶。”
文康皇帝拿过杯子,咕咚咕咚喝完递回去。微弱的烛光照亮那名宫女半边脸。小小的瓜子脸,颊边两粒酒涡。模样倒在其次,那淡定隐忍的神情,眸中微微的清澈笑意,十成十相像。
文康皇帝惊呆了,忘情地捉住她的手,带翻了茶托。
“小茉……”
宫女抽回手,俯下身子叩头,“奴婢叫做云澜。”
那是随皇后嫁来的二十名美人中的一名。文康皇帝从来没有认真看过那些宫女,是以从未发现云澜。
那一晚过后,云澜被留下来,在皇帝跟前服侍。
一年多了,从不让她侍寝。
并不愿意因为小茉的缘故,毁了云澜。
让她留着清白,以后出宫嫁人。算是自己为小茉积一点德。
自从皇后生了福黎,皇太后也没逼他那么紧了。纳了几个名门闺秀为妃,加上今日的澜沧公主,都是为了增加政治资本。虽然自问无愧,但每次新嫁娘的轿子抬进宫时,他都莫名地难受,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第一夜用各种借口逃离。
就像今朝,他迎接澜沧公主,那一刹万众欢呼,举国沸腾。他竟听到了小茉的哭喊,那么真切,那么悲痛,那么揪心,比以前夜深人静梦回时分真实得多。令得他几欲落泪。
他回头一看。
人人一张喜气洋溢的笑脸,潮水般的民众向他挥手。
果然是幻觉。
恍惚中,康平王爷的声音唤回了神。
“虽然相貌相似,茶的滋味却大不同。”
文康皇帝回过神,对康平王爷说:“夜深了,皇兄赶紧回去吧。朕这里没有什么事了。”
康平王爷放下茶盏,说:“但是臣有事要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