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慕》折兰遗所思

29、攻心

　　温昱总是神出鬼没的，谢子婴没明白为什么他每次都能那么及时，好像清楚他的动向似的。

　　他把谢子婴带到了城外的一片荒郊野外，那里荒棘丛生，铺天盖地形成一片茫茫草海，其中还包围着一处小石庙。

　　小石庙很破败，外院满地的稻草、石头和一些杂物混乱地堆在一起，因年久失修，活像被洗劫一空一样的苍凉。

　　谢子婴正琢磨着温昱带他来此的目的，石庙里就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庙内正中盘坐着一尊石面坑洼的大佛，供桌和地面零零散散地铺开了一些稻草，落在泥土尘埃上。

　　谢子婴本着意识想回头问温昱，他却强行忍住了，因为他不能怀疑温昱，而且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温昱对他没有恶意。

　　谢子婴刚迈进石庙，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众熟悉的少年背影，他们正团团围着一个跌坐在地的少年，皆是满脸凶狠，有人手中还拿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棍子。

　　不知道谁往那少年身上泼了盆凉水，他发间滑落的血珠与凉水混在一起成了血水，能看出他还有些瑟瑟发抖，他虽背对着谢子婴，又被几人遮挡了些，但透过那消瘦的背影，谢子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夏轻？”

　　见一名少年正扬起棍子，要对着夏轻打下去，谢子婴焦急提高声量道：“等等！”

　　那少年被吓了一跳，手也顿在半空里，听到这熟悉的嗓音，众人纷纷望过来，拿棍子的少年愣愣道：“子婴，你怎么来了？”

　　一个人模狗样的青年拨开人潮钻了出来，“祖宗，你没事了？”

　　谢子婴没搭理谢流玉，不明白这混账什么时候跟孔铭弟子同流合污了。

　　有人问道：“子婴，你没事吧？”

　　“你们，咳……在做什么？”谢子婴轻声问了一句，对此情此景却猜到了几分——他们肯定认为是夏轻透的密。

　　谢子婴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夏轻似察觉了一般，猛然抬起头来，随后一怔，道：“子、子婴……我……”

　　也许是出于直觉，又或是因为从夏轻身上捕捉到的一丝感同身受，谢子婴找不到理由来埋怨他，怀疑自然是不可能的。

　　“夏轻……”谢子婴轻声唤道，正要上前将夏轻扶起来，一名少年却拦住了他，“子婴你别过来，若非他告的密，你也用不着被陶晋那王八蛋坑了，还……”

　　谢子婴苦笑着心想：谁算计谁呢，偷鸡不成蚀把米，又怪得了谁？

　　旁边有个少年提醒道：“还有上次也是他拦的陶晋，并非陶温煦。”

　　谢子婴震惊地抬起头，“你们别胡说。”

　　那少年抓了抓头发，正不知该从何处跟谢子婴解释，夏轻忽然抬头恶狠狠道：“是我，就是我！”

　　那少年推了他一把，“你吼什么吼，难道还冤枉你了不成？子婴还没说什么……”

　　谢子婴印象里的夏轻从未如此失态过，而且内敛不多话，一时间难以相信，便补充道：“有话好说，别动手。”

　　夏轻却低低笑道：“我真是恨你们这些人。”

　　谢子婴上前半步，想要扶起夏轻，却被他躲开了，他抬眼看着谢子婴，红着眼一字一句道：“谢禅啊谢禅，你装什么？是啊，就是我告的密，谁知那王八蛋还是来了。”

　　这话说得谢子婴一怔，良久以后，谢子婴才软声打破沉默，道：“有什么话，就不能好好说吗？”

　　夏轻则轻声道：“谢禅，是我嫉妒你，你为人我行我素，夫子授课你从来不听，测检回回垫底，你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所有的人都把你捧作天之骄子！上天真是不公平，你有背景、有天赋又聪明，十岁考进孔名，不过亚第却那样光芒万丈，而我们夹缝里的，一辈子不论怎么勤苦努力，却永永远远赶不上你、不如你聪明！”

　　这话说得谢子婴的心一沉，他一言不发，只垂头默默地听着。

　　旁边的少年上前一步，正欲动手揍夏轻，胳膊却被人抓紧了，他大骂一声，“谁啊？”一回头却愣住了，“谢公子？”

　　谢子婴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了戴着青面獠牙的温昱。

　　夏轻的声音沙哑得像乌鸦，狠厉无比，自嘲地轻轻笑道：“谢禅啊谢禅，你还记得六年前孔铭那个文魁吗？”

　　根本不等谢子婴回答，他又道：“我哥夏恒才是文魁，你不过区区亚第，却因为你年纪小，所有人都把你当文魁，凭什么你光芒万丈，我哥却要像个平常人一样？他那么优秀却沉默了十多年，本来已经守得云开，又被你抢了光芒，凭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自嘲地轻笑一声，冷眼扫了一遍周遭的众人，阴阳怪气道：“你知道出了陶晋的事以后，他们怎么评论你吗？一个个在背地里骂你太狂了，骂你不懂尊师重长，这会儿又在上演什么朋友情深？逢场作戏的朋友可真有意思啊！”

　　一少年忍不住踹了夏轻一脚，“你别阴阳怪气说话，你说你的，看我们干什么？！有病是吧？！”

　　有个少年附和道：“是啊，你几个意思，合着我们替子婴出头，就是逢场作戏了？！你自己选择了陶晋，被他骗了以后又来我们这里撒泼，有意思吗！？”

　　谢子婴不知道这时候他是应该以救世主的名义站出来大爱天下，还是配合着众少年讽刺夏轻一顿，又或者装傻充愣当个糊涂虫为好？

　　最后他想了想，还是沉默吧。

　　温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后，突然开口道：“若说当初呢，所有人都在反感陶晋，看不惯他吧？那时候一个个的巴不得陶晋倒点霉，好容易有一个出头鸟站出来替他们解了恨，那个人就成了狂妄、不尊师重长？孔铭的弟子，真是有教养！”他这话看似是对夏轻说的，却有意无意提醒了在场所有人。

　　谢子婴叹口气，看向夏轻道：“夏轻，不论你信与否，我和普通人是一样的，我没有天赋……”他叹了口气，发现还是说不出口，“我不想整日里怨天尤人，也没什么好说的，至于我狂与否，我爹还没说话，他们应该没那个资格议论。还有，你说的这些，我没那么想过，且夏恒与我是朋友，我也不怪你。”

　　夏轻并不领情，谢子婴无奈道：“夏恒他，还好吗？”

　　夏轻的眸光一凝，冷笑道：“你好意思问我哥？当年替你解围的，除了任思齐，还有我哥，你记得任思齐，怎么没记得他？任思齐染病，你就总记得他的好，可我哥当年也曾因为你得罪过陶温煦他们，他被排挤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记得？你第一次被林老夫子惩罚的时候是我哥求的情，还被你连累跟罚了，你怎么没记得他的好？谢禅，你真是忘恩负义！”

　　谢子婴一愣，话音带着几分示软的味道：“我忘恩负义，这就有点难听了吧？”

　　他向来做错了懂得反省，可若没有错，他十几年来也够努力了，自以为对得起天地良心，又要怎么接受？

　　几名少年一时冲动，挽起袖子上前又想揍人，“住手”二字谢子婴却徒然间说不出口了，还好温昱站出来拦住了他们，“你们有本事以多欺少，早干什么去了？”

　　“谢公子？”

　　那几名少年被噎得无话可说，又不敢得罪温昱，只好后退了几步，不再说话。

　　夏轻忽然呢喃了一句，“难听？你果然……”他的话音特别的轻，“这世间的所有人，都承袭炎黄一脉，大家身体里的血都是一样的，谁也不比谁高贵，你们哪来的资格高人一等、凭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又凭什么站在正义顶端？！谢禅，我恨你！我恨你们这些人！恨你们这些自诩正义的道貌岸然之辈！！哈哈，你们怎么不去死呢？！”

　　他这些话可就引起了众怒，一群少年没再顾忌温昱，一个个上前拳脚相加，“你个王八蛋，怎么那么狠毒啊你？”

　　谢子婴憋了口气，大喊了一声道：“住手！”

　　众人一回头看他，他的声音又软了下来，“都这样了，放了他吧，别连累了你们。”

　　“子婴，你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们又不会这么觉得。”

　　“这混蛋找死，我们只能成全他了！”

　　也许朋友也会欺骗对方，他们真的不会多想，不会有隔阂么？还是他小人之心？

　　温昱看出了谢子婴的不耐，见众少年还有话要说，便开口打断道：“行了，都闭嘴吧！”

　　众人吃了一惊，都不敢开口说话，有人弱声道：“谢公子，我们才不会害子婴。”

　　谢子婴不明白温昱哪来的威慑力，怎么就让这些往日被惯坏的小崽子们听话了，但他此刻脑中很乱，便懒得去琢磨，叹了口气，道：“算了，我谢谢大家，夏轻就这么过了吧。”

　　谢子婴又转向夏轻道：“夏轻，夏恒是我对不住他，至于你说的，我想我还不至于如此不堪，我想做什么，或者我做什么，没谁比我心里清楚。你不明白为何我整日不学无术却还有人重视，我也不明白，但若有朝一日得见此人，我肯定当面谢谢他的信任。”

　　谢子婴深吸一口气，“至于夏恒，他真的是这么跟你说的吗？或者在他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但我还是选择信他吧……今日的事是因我而起，有机会我再还你，对不住了。”说罢，转身就走。

　　夏轻却冷笑道：“谢禅，去你的狂妄自大，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全天下就你一副看透了世事百态、世人皆醉你独醒的清高！你算什么，满满的仁义道德装给别人看的？有本事显出真性情，看谁还会这么评价你？”

　　谢子婴脚步微顿，他没有回头，只道：“哪有人生而不狂，轻狂未必就不是好事。不过夏轻，你说得很对，我害怕也讨厌被人戳脊梁骨，这世间百态，从来是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我偶尔也会不满意很多事，但后来我懂了——很多事还轮不着我来不满意。至于真性情，我无话可说。”

　　谁知夏轻忽然低笑了一声，“有时候真不喜欢你这副坦然……”

　　谢子婴一愣，忽然呆在了原地，半晌才装作若无其事，大步流星走出去，只留下一句，“还请大家给我个面子，别再找他麻烦了，多谢。”

　　温昱也跟去了，只留下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想追上去，又被人扯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