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慕》折兰遗所思

22、柔软

　　小小的孩子缩在角落里很久了，他将脸埋进了臂弯里，看样子更像是睡过去了。

　　“这孩子哪家的，怎么到处乱跑？”

　　“不知道，但我看他有点眼熟啊。”

　　有人上前碰了碰那孩子的胳膊，问道：“醒醒，哪家的孩子啊，怎么在这儿睡着，不怕着凉吗？”

　　谢子婴被人惊醒了，仰起脸来看那人，而后一怔愣，浑身上下隐隐在发冷，他慌忙地往后缩了缩，茫然地环顾着周遭。

　　“哎哎，你们看他像不像谢禅呀，谢文诚的长子谢禅，太学出来的那个神童？”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像。”

　　“奇怪，他怎么在这儿呢？”

　　“哎，谢禅？你在这儿干嘛？”

　　谢子婴眨巴着眼睛，一声不吭，就那么看着他们说话。

　　“你们刚说谁，谢禅？”

　　“哎，你们没听说吗，谢禅虽在太学连任了两年文魁，但这次公试可没进孔铭前三甲。这小子年纪不大，野心倒是挺肥，竟巴巴地跟人夫子理论，非要那个头甲不可，结果却被夫子赶了出来，这不，听说半天没回去了，敢情他居然在这儿？”

　　“真的假的？传闻不是说谢禅性子温和吗？”

　　“我也记得他名声不错，就是个小孩子，抛开谢文诚这个爹，他能到今天也不容易。”

　　那人唾了一口，“温和？见鬼去吧！你们是没看到他今天在孔铭撒泼的那个样儿，孔铭的夫子博士们竟没给他气死，他还说什么‘我不稀罕你们孔铭’，呸，小小年纪就跟谢文诚学得一身臭毛病，长大了还得了？别活着祸害人才是！”

　　“这么说你看到了？快跟我们说说，怎么回事啊？”

　　“哎呀，就这么回事，今早……”

　　数十个人将他团团围住，也将他头顶那唯一的光亮遮住了，他却没有感到生气，反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的嘴一张一合，眼底不时露出几分不屑与嘲讽。

　　越来越多的人在他耳畔说话，骂声愈也发大了，惹得他一阵心烦气躁，却始终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到了最后，他们的五官忽然变得模糊，唯剩下一张嘴仍在张合，像极了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谢子婴被吓了一跳，一时跌坐到了地上，又怔愣地盯着他们，生怕他们会突然上前来将他撕成碎片。

　　谢子婴后来惊回了神，也是因为有人往他身上吐了口唾沫，他先是本能地茫然了一会，又后知后觉地爬起来，下意识地哭喊道：“关你们什么事？滚开！你们滚开！”

　　他拼了命的想要冲出去，奈何众人将他团团围死了，始终不肯让路给他，还有人趁机推了他一把。他一时没站稳，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掌心也被地面蹭了块皮。血和泥混合在一起，将手心蹭得脏兮兮的，众人的骂声却只增不减。

　　被掌心处的疼痛一刺激，满腹的委屈终于翻涌上心，化作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他拼命咬着牙没让自己吭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比他高大太多的怪物们，心底有颗名叫“仇恨”的种子正随之萌发。

　　他忽然心想：你们怎么不去死呢？

　　随着周围骂声愈发怨毒，刻骨的恨意也逐渐爬上了心，他的手已经不自觉地紧握成了拳。

　　“禅儿？！”

　　一声温柔的轻唤毫无预兆地闯入了他的内心，他心念一动，又一个颤栗，徒然间回过神了，慌忙地找寻着声源。

　　青年拨开人群看到这一幕，也是被吓了一跳。众人畏惧他的身份，没谁敢拦着他，他便三两步走上前，小心将谢子婴抱了起来，还焦急地问道：“手怎么了，疼吗？”

　　谢子婴眨巴了一下眼睛，一声不吭地将头埋进他怀里，还用脏兮兮的手抱紧了他的腰。

　　青年愣了愣，随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又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温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估摸着是没热闹可看了，周围人骂骂咧咧几句后，一齐跟任清冉见了个礼，哄闹着散开了。

　　任清冉扫一眼那些人，轻声道：“没事了，有我在。”

　　谁知道却因为他这句话，谢子婴再也没法忍住情绪，竟将脸埋在他胸口，低低地哭了出来，最后还有些撕心裂肺的意思。

　　任清冉听着他哭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松了口，温声安慰道：“不哭了，孔铭是我做主，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

　　听了这句，小崽子“嗯嗯”两声，便不再吭声了。

　　任清冉无奈地询问道：“跟我回去好不好？”

　　谢子婴不说话，却别扭地不肯放开，任清冉也没动，就那么任他抱着，顺手轻轻地抚平他的乱发。

　　良久后，谢子婴终于轻哼了一声，“我没想要头甲。”

　　任清冉没听清楚，就问道：“什么？”

　　谢子婴哽咽了一声，重复道：“我没说一定要头甲，我只是觉得不公平，他们凭什么那么对我，我又没什么错。他们看不惯我，为何还要把我的名字划入孔铭的名单，又为什么是在文魁的位置？把我划在那个位置的人是他们，之后反悔的人也是他们，一个个的因此争论，为何还要说给我听到？把我扔出孔铭不就一了百了么，凭什么我就得平白受辱？清冉叔叔，我就是……”

　　任清冉没回答，轻抚了一下小崽子的头发，小崽子这才轻轻地放开了他，却一句话也没说，自己跳了下去，一声不吭地往前面走了。

　　任清冉上前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温暖，谢子婴没再挣扎，随他一起朝着孔铭的方向而去。

　　走出一段路，谢子婴忽然开口道：“清冉叔叔，对不起。”

　　任清冉轻声问道：“有什么对不起的？”

　　谢子婴抿了抿唇，下定决心似的道：“我不想你为难，他们不乐意看见我在前三甲，我不堵他们的心，我给别人垫底还不行吗？清冉叔叔，我以后肯定会乖乖的，绝不会让那些怪物有机会说你坏话。”

　　任清冉一愣，脚步顿了一下，蹙眉问道：“什么怪物？”

　　谢子婴看他一眼，撇撇嘴后，固执地没再吭声，又偏过头去，小声道：“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任清冉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叹口气，安慰道：“我从未觉得你麻烦，凡事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不必顾忌旁人。”

　　谢子婴想了想，道：“谢谢。”

　　谢子婴微微垂着眼眸，心里也下定了决心，以后再不给任清冉添麻烦，他甚至还琢磨，这一次要怎么才能不让任清冉被孔铭那些老匹夫责问。

　　孔铭老匹夫们的官还不如任清冉的大，他只不过是帮自己说了几句话，他们便以长辈的态度跟他说话，甚至还甩脸色给他看，真的很过分。

　　他想，得先乖乖待在孔铭几年，等他当官了，就去替任清冉报仇，把那些为难过任清冉的老东西挨个揍一顿，打到他们跪地求饶为止。

　　他虽这么想着，手心却不知不觉地空了，一点没了方才的温暖，小崽子良久后才反应过来，一时间慌了，慌忙地环顾四周。

　　周遭哪还有任清冉的身影，尽数是那些轮廓模糊的人们，正行色匆匆与他擦肩而过，不时还跟他撞了一下。撞到他的人都是没好气地骂他几句，看到他是谁，又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谢子婴却茫然地看着天地一白的四周，口中还轻声呢喃道：“清冉叔叔我错了，我以后不给你添麻烦了，别走好不好？”

　　……

　　“对不起！”

　　谢子婴随着一声惊呼坐直了身子，被子也被掀到了一边，身旁的人却没怎么被他吓到，又将被子给他拉好，语气还异常软了，“梦见什么了？”

　　谢子婴茫然地看谢文诚一眼，用衣袖胡乱地擦掉额角的汗水，不明所以冲他眨眨眼，“爹，你怎么来了？”

　　谢文诚皱眉问道：“不可以？”

　　谢子婴：“可以。”

　　谢文诚难得没骂他，问道：“我来看看你，头还疼不疼？”

　　谢子婴茫然道：“什么？”

　　他没发高烧，更没吃错药。

　　谢文诚扶额道：“是陶温煦打的，还是陶晋？”

　　谢子婴这才想起自己被陶晋推的那一下，当时撞到柱子，还磕坏了脑袋。

　　其实根本不严重，很快就止血了，后来跟陶温煦打架的时候，因为那王八蛋下手重，他就只顾着脸上有淤青，哪还会记得后脑勺磕了？

　　谢子婴如实道：“白天有点疼，现在好多了，不疼。”

　　谢文诚冷哼道：“申时刚给你上过药，当然不会疼了。”

　　谢子婴：“申时？”

　　原来那少年说谢文诚来过一趟，是来给他上药的？

　　谢文诚又问道：“梦见什么了？”

　　谢子婴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竹蜻蜓算吗？”

　　谢文诚感觉糟心至极，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造孽的臭小子，“说人话。”

　　谢子婴只好道：“有啊，有很多，有娘亲，还有爹……”

　　谢文诚一怔，没怎么在意，只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扔给他，又起身道：“现在天色尚早，还疼的话自己敷药，然后睡觉吧。”

　　见谢文诚又要走，谢子婴轻唤道：“爹。”

　　谢文诚顿住脚步，回头看他，“怎么了？”

　　谢子婴情不自禁解释道：“我离开孔铭是逼不得已的，你别怪我。”

　　谢文诚“嗯”了一声，道：“不想去就不去了。”

　　谢子婴觉得鼻头有些发酸，但还是强忍住那份难过，只是道：“爹，你不跟我计较了？”

　　谢文诚难得叹了口气，道：“这几日我事儿多，你别来烦我就行，过了这段时间，我替你揍那些欺负你的人。”

　　谢子婴的眼中一亮，故意揣着明白装起了糊涂，欣喜地问道：“为什么啊？”

　　谢文诚道：“没有为什么，快睡吧。”

　　谢子婴只好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