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与眉同瘦》墨桃朱旧

9、戚无有

　　“他穿件藏蓝褂子，裤脚有一大片石灰白。抱着娃娃从一片树影里看我，灰漫漫的天里黄土的风刮了起来，他把一副亚洲人的脸颊埋在襁褓里，明摆着是要避尘。我却望见他极分明又轻轻地，吻了那孩子的额头。”

　　重阳握笔的指尖抖了抖，一种心碎的感觉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呆了一会儿手指头松开。很自然地仰身靠在桐油木的椅背上，双腿搭上桌沿，把两条有明显日晒分野的胳膊垂着。漫无目的地懈着眼，溜过去是盐白的墙，两三处新鲜朱腐的蚊尸，风吹雨淋的老玻璃。她不经意想起来虫烈的季节是很吓人的，一场雨后更是如此。
　　兰旌血气足，热腾腾地招蚊子，再怎么天罗地网地撒花露水扯幔子，第二天起来，眼皮上，唇珠上，不定哪里又红红地鼓了起来，瓮起的坟堆似的看着也痒。但兰旌什么也用不着。这孩子撒起娇来自会呻唤着扑到重阳的床铺上，带着绵软的哭腔喊她的名字。那么鸡血檀一样健美的肢体，合起来都要把她围得看不见，口口声声，嘴里嚷的，怀里抱的，都是眼前这小小的，柔软到握不住的姑娘。

　　重阳脑子里忽的冒出句诗，“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哀。”

　　被兰旌抱着的时候她想，我并没有嫁给公孙列缺，可是看着兰旌，却总有那么种百事哀的错觉。好像以前隶属前世，本来不该想起。又比如很多个这样的夜晚，若想起公孙列缺，便注定了熬不过去。眼睁睁瞧着蛋清样的天光漫上白玻璃窗子。脑里翻江倒海地清醒。像是以前从不知道一夜可以这样短。

　　她把这些事告诉戚无有，戚无有歪头一笑，“你在想那个男孩子啊。因为还喜欢他，不想忘记他，所以不肯再接近别人，可兰旌又是不一样的，她是女孩子。抱着她你觉得很好很安全，觉得自己并没有背叛那个叫公孙列缺的男孩儿。‘去年元月后，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月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你用错了诗句，贫寒却修成正果了才用元稹奠亡妻的诗，你们这种”她笑笑，“只好用那类无媒苟合的”。
　　“你嘴巴比公孙列缺还要毒。”

　　“怎么？又打算移情了吗？磨镜有典，宫女对食，在我看来是十分的风流雅事。”
　　重阳气结，“你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

　　戚无有默默扭过脸去不看她，“重阳，别随便说别人不懂什么，我想让你开心点的。这样好了，你说公孙列缺家在哪里，我替你把他抓回来行不行？”

　　重阳怔怔地看着她，忽然掉了泪。

　　“戚无有，你不该对我这么好，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

　　她轻声哭了起来，“可要是你有一天不喜欢我了，就会看不惯我哭，看不惯我笑，看不惯我肤浅，看不惯我发狂发怒，不允许我做错一件事情，最重要的是，不允许我不合时宜，你会要我变成那些成天嬉笑的混蛋。为了让你跟以前一样，我会处处留意时刻小心，我会让自己变成一个对你对我来说都不存在的人。戚无有，别用温柔来控制我，我会疯的。”

　　“何苦那么神经质，我一开始就不喜欢你。以前是，现在是，以后只会越来越讨厌你。”她直视着重阳满含泪水的眼睛，眼神幽亮如同墓地里的秋夜萤火。“我这么说，你满意了吗？”

　　重阳并不答应。只是眼睛愣愣的，仿佛盯着自己的手指出了神。

　　戚无有时不时转动手里的碳素笔，“丫头，你第一次说谎是什么时候，有被人拆穿吗？即使被拆穿了，以后有说过谎吗？还是说从未被拆穿，因此尝到甜头，以至于世界上除了你本人，谁也不知道你说谎成性呢？告诉我吧，你说喜欢兰旌，是真的吗？”她微微笑着，手中的黑色笔杆高高低低地跳跃起伏，却始终碰不到桌上的白色验算纸。

　　“你这样问了，即使我说是真的，你也不会相信。”

　　“我是那种人吗？”戚无有故作委屈地扁扁嘴，“你之前哭了，我相信你说的所有话。即使不是真的，也是最为接近的，如果我否定一切的话，同样也不会为世界所接受的。那么重阳，我自保的手段，是不是也让你感觉温暖？应该会有一点吧，但我觉得你肯定会怪我们的，因为我看得出来，你相当讨厌‘顺便’。可这世界上哪有什么一心一意的事情呢？谁还不是个骑驴看唱本，边走边瞧。说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但到底是吃过之后，才明白碗里的和锅里的没有不一样。”

　　戚无有不停地跟她说话，就像一只皮毛火红的小狐狸。又狡诈，又温柔，咬你的舌头，舔你的手，直至把白色猎人引入竹剑林立的陷阱。不过被她杀死有什么可怕的呢？最为可怕的是她站在陷阱边上为你落了泪，你也并不能确定她是否悲伤，只好一直想一直想。重阳低声说着，“这样便永世不得超生了。”

　　“永不超生，不好么？”戚无有问。
　　“那也分人的，我宁愿跟公孙列缺一起。”
　　“那你滚吧。”

　　戚无有手中转动的笔杆突然停住，也不顾重阳在身边偎着，就开始静静地算题。

　　“你这样，好像古时候的帝王，就像桐华《长相思》里的颛顼一样。”

　　戚无有并不理她，魏长卿却若有若无地瞟了她们一眼。

　　重阳忽然哑声。她对自己说，“可我就是喜欢九头相柳，我一直喜欢的都是九头相柳，没喜欢过颛顼，也没喜欢过其他任何人。”她心里那个声音又开始颤抖，“你只不过希望这是真的。”

　　这句话一冒出来，鼻子忽然酸得不行。

　　“我爱了他六年，一开始就爱上了。别人来的时候我的爱都耗光了。他欠我良多，可一分都没还过。我一直不停地，不停地喜欢别人，给他们我所有的从公元前一万年就已经开始破败的酒旗。所以我的生命缺了一点儿张扬的东西，很不完整。”她又低低地说，“多少年都是这样的。‘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因为爱他，我无聊了一辈子。”

　　“可是爱一个人并不费力。它是所有罪恶的源头，包括自我放逐和害人害己。人家说“饱暖思□□”，爱情就是欲望本身，它一样能够使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整生都在追逐饱暖，贪图安逸，并且洋洋自得，廉耻全无。“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你才多大，清楚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吗？”戚无有看着她，不知道哪里来的怜悯。

　　重阳点头，“我清楚。按他们的说法，‘心悦君兮君不知’是恶，‘旧事如天远’是恶。‘东风恶，欢情薄’是错，‘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也错，‘一往情深深几许’，‘为谁风露立中霄’，‘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全是错。怎么能不是错呢？写这些的人阴险如沈括，寡恩似元稹，自恋过易安，滥性同鱼玄机，无耻得好像卫宣公，还貌比温庭筠。崇高被消解之后，马上把人恶心得不要不要的。对的是《1984》之前，1948年之后。伟大还有定义，解放就是结局。”

　　戚无有笑了起来，“你个骗子，这话谁也不肯信。”

　　重阳点头，“所有人都这样说了，就由不得你不信。以前有个女人对我说你应该这样做，那样做，不然你就完蛋了，不久就会活不下去的。不跪下来求我们的话，世间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收留你，没有一个人会原谅你，你一定会死得很惨很惨。什么，你要好好做人重新开始？哈哈，难道你不明白自己就是个傻瓜，是永远永远都没有办法追上我这种天才的脚步的吗？你这小丑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偶尔会逗我发笑吧。哎呀，我得去认真学习了，咱们两个可不是一路人……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我都毫无办法。只是拼命地想，拼命地想所有看过的书中有没有教人怎么对付幸灾乐祸的家伙的句子。一向是有的，耶稣教人忍耐，古书上写‘多行不义必自毙’，不过这些我都不喜欢。至于小说家，他们驳人的词锋之利用语之酸及令对方马上哑口无言羞愧难当的傻瓜描述倒常常令我觉得搞笑，因为那里头就连吵架都和气得像是作者在自言自语。让读者学以致用，它们还不够格……换句话说是太幼稚了。”

　　“等等，等等。”戚无有想要制止她继续说下去。但是重阳立马用更大的嗓音一刻不停地继续了下去。

　　“即便大恶滔天人神共你之愤，那小小的针对于个人的恶，就算忍受，施害者会有报应吗？□□者逍遥法外，你要靠良心的谴责去惩罚他吗？红杏出墙的妻子，偎在肥白的男人怀里，不幸全由倒霉的丈夫一人承受，看客们怜悯全无却不忘拍手窃笑今儿总算看了一回活王八。就算你对‘个人代表整个世间’的行为很是反感，又能对热衷于谴责旁人的家伙怎样呢？除了自杀，把死亡当作最后的底牌以保持清明。但在甩出去这张牌前，你有把握苟延残喘到了赌局的最后，不把廉耻，善良，悲哀……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输个底儿掉吗？你有把握永远不把庸俗当作迷狂吗？骗我说很爱很爱我，骗我说很喜欢很喜欢我。可是他们心里一定冒出来过这样的想法，‘看我的魅力多大啊，一两句关心的话，几个暧昧的动作就把她戏弄得团团转呢，这种体验真的太爽了，不过下次要换个目标，总对着一个女孩儿暧昧，万一她以为我喜欢她可就糟透了。’这种在别人生命里毫无作客之心和敬畏之心地来来去去的行径，不会令人感觉痛苦吗？即使把一个女孩子逼疯了也没关系吗？你觉得只要不被逮捕，杀人者就称不上罪犯，只要永远不说‘我爱你’这三个字，就有把握永不背叛吗？”

　　“你不要这样想。”

　　“为什么是我不要这样想，而不是他们不要这样做？”

　　“你没权利要求别人怎么做。同样别人没有权利要求你怎么做。”

　　“可去他妈的吧！”

　　她脱口而出的脏话惹得戚无有登时变了脸色。

　　忽然一种惶恐摄住了重阳，仿佛从口袋里甩出的大把玻璃弹珠不一地回响在空旷的楼阁，看不清表情的女人将说未说的那一句。

　　“捡起来”。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经受过的事，所以摆到台面上来没有价值……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我不是这样想的。我刚才什么也没有表示。”

　　“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