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与眉同瘦》墨桃朱旧

49、自戕者孤蒲

　　我经常走在大学里那条两边植满参天巨柳的主干道上，也不因为什么特殊的原因，就是那条路常常使我感到孤独里面清寂的东西，好像海啸来了，石头安然不动。相比之下宿舍楼，教学楼，图书馆甚至我那张床，都有很可讨厌的地方，经常有不知道从哪里滴露下来的水，砸到我的天灵盖上，时间一长我的大脑被蚀得千疮百孔，顶着镂空的脑袋走街串巷，肯定会有涉世不深的小男孩被我惊掉下巴，其他人感觉不大，因为他们脑袋破得比我还厉害，走到街上三步一厘就有被吓哭的小家伙，大家也都不怎么管他，反正以后他的脑袋肯定也会破掉的，太大惊小怪了，爱面子又有点虚荣的姑娘们甚至在心里怪他没礼貌。

　　姑娘们说什么肯定是对的，看她们说的是什么了，亲爱的电吉他手去哪里都背着他瘸腿的缪斯，但脱衣舞娘不会去哪里都背着截断裂的钢管。接下来，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姐姐老跟我说这句话，她最近一次向我表达类似的意思的时候正在吃晚餐，他们总监请客，所以她很干脆地撂了我的消息。基本上不会有别人主动找我的情况存在，认识我的人都有点类似感觉，说这个人好像有点怪。但我没这么觉得。

　　这学期我放着自己课表里的课不上，跑到去年的课上再听一次，其实还是什么都记不住。别人不太理解我，我想了想，给自己找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喜欢清楚又明白无误的东西，讨厌神秘莫测，我老觉得未知的并不比已知的高明到哪里去，就像我读了这么多年书，最爱的还是那本钢针粗麻线缝起来的《安徒生童话》，后来我喜欢赞赏的故事，大多都不出那里面的雏形，就像有人爱希腊神话，爱古典，爱典故，我知道这和所有人想方设法找出来的理由都没关系，仅仅因为这是你最先读到的，仅此而已。这样想，我可以避免使自己成为最近网上盛传的所谓“舔狗”，也可以保持风平浪静，在都是人的场合下不让别人觉得我失礼，就是沉默，沉默是金，说话当然没什么所谓，但得做好被没说过话的人们讨厌的准备。就算我已经为我喜欢的人们牺牲这么多了，还是得时刻准备着被其他人切掉那多出来的，越过三八线的手指，多说了的哪一句，他们想到哪是哪，只要哪天觉得我碍眼了，砍掉不顺眼的那一部分，很简单的。因为我以前对世界满腔爱意，很多人觉得我是装出来的，所以把难听话灌进我耳朵，想听我骂人，想要觉得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东西，现在我真这么觉得了，所以对谁都喜欢不起来。他们好像也觉出来了，所以开始对我很好，纷纷在心里说，“多让人心疼啊，这是个跟我一样没有爱的可怜虫。”

　　我看到以前喜欢的人，一点优越感都没有，但是会不耐烦地抓抓头发，认为自己从始自终就是个笨蛋，也很替对方悲伤。充足的内心戏之外，什么特别的事都没有发生，站在走廊里难受了一会儿，独自走开了。

　　想了想没有什么可以继续留给人家的，拿着所有东西走到花坛广场中间，‘临风听暮蝉’。
　　其实我描述的这一天夜晚，没有前几次那么多愁善感，倘然能好好对待自己，白日梦能少几次就少几次，频繁梦见得偿所愿，不知道庄周在想什么，也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假作真时真亦假’，操纵自己的兴之所至，这样的狂喜可以要几回有几回，意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自己，我写的就是一场梦，七情六欲，俯仰皆是。斯人一定想我，心莫有不疼。

　　走到十字路口停下来，听其实电吉他弹得更好的人唱歌，休息的间隙他抽烟，周围是两个看上去很酷的人，穿碎花裙子的孤蒲站在离他远一点的地方，当吉他手要唱歌的时候，孤蒲坐到离他最近的地方，翻检乐谱，像一个乖巧的助教。一直弹唱，一首接一首的，我盯着发光的叶子还有风里的别处，不看的时候其实是在用力听，有一句安德鲁 怀斯的诗，‘将那段闪亮的日子/轻轻弹唱’。

　　“对面站着一个我认识的人。”

　　写倒数第三段最后五个字的时候，我心里在笑，因为曾经有人这么提起过我，就一次。但非常有趣，我打定主意认真听电吉他手唱歌，但第二次朝同样的地方看的时候，那个我认识的人已经走了。再看的时候，我只能看见孤蒲坐在长凳上，替电吉他手翻检歌曲，碎花连衣裙盘在膝盖周围。

　　我突然站得有一点累，蹲下去歇歇腿又站了起来，但我想我会听到最后的，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听到最后，好像有可怕的疲倦如影随形，到最后，我分不清自己在跟什么斗争，一点都不美好，因为一个我认识的人都没有了，我好像被人家抛到了风声鹤唳的荒野里，害怕自己，没有人看得见自己，好像渺小落单的，草琴。后来，吉他手跟所有人说了“晚安”，人群在同一时刻迅速离开了，好像逃跑一样，可能只有我一个人在逃跑，但其他人也是毫无停留就消失在夜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