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与眉同瘦》墨桃朱旧

48、顾城

　　那是我第二次流了通宵的眼泪，你一定觉得流眼泪是很脆弱的事吧，觉得眼泪也不干净。可是我觉得，很多很好的人都觉得，女孩子的眼泪是无价之宝，安徒生的故事里，小美人鱼流下的热泪，比匕首更加美好，还有悲哀女神脚下七彩光耀的宝石珠子，那是命运女神为失去了女主人的家庭祈求下来的，她手里拿着一支玫瑰，穿着紫色的长袍，坐在长条的木凳子上，为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们和失去了妻子的丈夫而哭，后来天使们拿走了这些悲哀的珠子，送给那个正在被祝福的家庭，因为命运女神跟她的天使们说，悲哀同样是一个幸福的家庭所必不可少的。
　　知道顾城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故事，我喜欢他的每一首诗，更喜欢他整个的人，又空灵，又英俊的样子。我坐在楼梯上哭，为他写过的每一个字而哭，我用掉了好多卫生纸，我想人家用纸来写诗写字，我却浪费了那么多，都用来醒鼻涕了。都堆在我的脚边，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什么都不想说，他以前，他现在，都很会赚女生的眼泪，他的诗那么好那么好，没有一种金币可以当他的稿费，只有这种眼泪，女孩子的眼泪，被人叫做“金珠子”的这一种东西，他肯定有很多，满满的一袋子，在洁白的天堂里走来走去，口袋里的金珠子叮当作响，可是他自己好像不知道，所以觉得沉重，还以为是春天的缘故，要不就是月亮和小草的缘故，我愿意看着他老在那里走，和他喜欢的事物在一起，我并不是一向都这么心软的，哭过之后我的心就会冷起来，硬起来，怀疑是不是有人骗了我，因为我那时候突然贫穷了，没有金珠子可以支付给任何人，我的都花光了，我自然很生气，认为那个拿走了这些的人，一定很得意，是不值得同情的。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留下来的如果是只言片语，都是美好的，简单的汉字满不是人生，留下来的如果多一点，你就明白了，大家都闭口不谈的那个人，是多么神奇，真正的闭口不谈，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有新近对他发生兴趣的女生，才会乐此不疲地打听他，打听一个以前的男人，以前的故事，很久之前，很久很久以前，就像安徒生开始讲故事的时候，就像天方夜谭里的老爷爷开始讲故事的时候，接下来要出场的是谁呢，是阿里巴巴小伙子，还是阿拉丁，都不是，那是一个来自中国的年轻人，他身上发生了看上去非常不可思议的事，许多人都在责骂他，说他，你可真冷漠啊，就像安徒生故事里大家责备那个踩着面包走的女孩儿一样，因为大家不停地责备她，她的心也变得和她的身体一样硬了，格尔达在地狱的很深的地方，被毒蛇咬着，还有无边无际的寒冷，地上的每个人都听说了她的故事，没有一个人认为她是无辜的，连她的父母也觉得很羞愧，渐渐地遗忘了她，地面上没有人记得她了，有一个女孩听说了格尔达的故事，说她愿意拿出她所有的洋娃娃，只要格尔达可以回到地面上来，那女孩儿死后来到了天堂，仍在每天为格尔达流泪和祈祷，那声音和眼泪来到了地狱，于是格尔达的心渐渐融化了，身体也软和了，来自天堂的光照到了格尔达身上，地狱出现了一道裂痕，她变成了一只小麻雀，回到了地面上来，在寒冷和缺少食物的季节，它把找到的谷粒和面包屑都分给了别的鸟儿，自己只吃很少的一部分，终于，当它分出去最后一粒面包屑时，这个冬天格尔达分出去的食物已经和她踩在脚下的面包一样大了，奇迹发生了，格尔达展开了翅膀，整个身体变成了纯白色的。鸟儿们再也没有见过格尔达变成的那只小鸟，人们都说，它飞到太阳那里去了。

　　那个犯了错误的，漂亮的格尔达，沉到地狱里去了。我想，如果我一直祈祷，如果顾城也是，沉在同一个地方，如果他可以听到，会不会变成一株小草，保护避雨的蚂蚁，路过的小虫，或者有很神奇的效果，重新治好他伤害过的人，他一定可以治好别人的，因为以前的他会写很温暖的草药一样的诗。他有很神奇的力量，一切开始之前尚未消散的人，我喜欢他，用指尖可以触得到的阳光，每一个五月愉悦地想起，周身都是温暖的，这是一个可以互相打动的美丽场景，我一边想念他，一边害怕他，我害怕所有东西，包括情到浓处的酒，平庸男人的示爱，意义不明的欺骗，选择，未来，还有过去，使人昭昭。我想独自生活，摆脱一切和我有关的东西，别人跟我说的谎言，幸而我没有一一当真，幸而我记忆之中那个操利斧劈门的男人，丑陋得使人终生难忘，女人的眼泪是她们丈夫暴怒时佐餐的酒，我，讨厌恐怖的东西，我们长大了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我那么喜欢一个看不清的人，因为和灵魂勾连的东西存在，因为明白无误的东西很少，因为大多数东西不清楚。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想哭，他的眼神还有那些字拼凑在一起，非常使人悲伤，我经常从他这里想起一些别的事情，想到人对自己喜欢的事情常常表现出来残忍，想到把讥诮老是挂在嘴边的女人，想到过去的不同时期，老是被不同的铁器杀死的同一个温柔的自己，放在鼓里面摔打，发出的那些声音又弹回来，像许多震荡的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