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与眉同瘦》墨桃朱旧

17、孔雀东南飞（二）

　　几下灰泥。幽幽地赞叹道:可怜体无比。思藤手底下抠着坐毯边镶的蕊蓝珠子玩儿，梁源越掰开她的手指，来，好孩子别糟蹋物件，说着不住闻她脖颈间的香气，手指头在她的厚密头发里快速地梳动。思藤突然大叫:好孩子别糟蹋物件。梁源越动作迟滞一瞬，笑道:你原来是个物件吗？“本来不是，就怕给人卖来卖去，最后不是也得是。”思藤勇敢地迎上梁源越的目光，殷切地说。最后不知怎么又软了下去，小声说:我想去找我姐。“找她干嘛？我看你顺眼，你以后就跟我一块儿住，有什么想吃的想玩儿的尽管告诉我，鸿宾楼的鲈鱼脍，荣福斋的紫竹箫，袖手坊的水晶糕，小孩子没有不喜欢的。你长大点儿我还能送你去上最好的学堂，湖砚啊毛笔啊徽墨啊，喝，‘天地玄黄’。知道吗？北平城里没有我梁源越办不成的事，你跟我混，以后可以横着走。”“那不是螃蟹吗？”思藤忍不住笑了出来，又摇摇头，“我不要什么好吃好玩的，我想念书，我姐说我生了颗聪明脑袋，就得读比别人都多的书。比她强不算，一定要比男人强才行。否则这辈子没出息。”“怎么张嘴闭嘴就是你姐，听我说，读书没用，教我念书的那些秀才，都七老八十了也没考中科举，年年考，年年不中，裤子都当给我们家了，脸上的褶子叠一叠能摞起来，皮儿还是嫩的，半死不活的老妖精，恶心死人。”梁源越看思藤皱了眉，自觉说得太离谱了惹她反感，急匆匆地转了话题，问她，“方思雪说你聪明呢，一个时辰就把《三字经》背熟了，是真的吗？”思藤眼皮儿也不抬，意思是真的假的你管着吗你？梁源越浑不在意，嘻嘻笑着说:你能记住多少，我就有多少东西给你背，刚才的“天地玄黄”、《古诗十九首》、《西厢记》、《金瓶梅》……要什么有什么。“嘿”，他忍不住摇头发笑，“怎么想怎么有意思，这么个小丫头，也学人说起什么一心向学的谎话来了。是方思雪教你的？你们真不害臊。”思藤才知道他在戏弄自己，心说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还真够自以为是的，也不知道谁没脸。“今儿晚了，明天我带你去打兔子。”梁源越逗够了她，又恋恋地在思藤光洁的额头上量了量，打着一个极长的哈欠起身离开了。
　　思藤第二天一大早就跑了出去，在梁府里找了几个时辰都没找到思雪住的地方，她拦住个下人，问她昨天新进门的二太太住哪？这女孩子倒不像别人那样敷衍她，笑容甜甜的，说喏，东南角檐下挂风铃的院子，写着宜云轩的就是了。思藤说谢谢你。这女孩走远了还在跟女伴嘻嘻地笑，思藤觉得她们非常奇怪，又莫名有些恼恨，心想我不过是问个路，也值得你们这样拿我寻开心。
　　最后思藤还是没看见思雪，宜云轩不是二太太的院子而是大太太的院子，庭芳用烟枪抽了她好几条血痕，嚷着这是我的家，你这小狐狸敢到我的面前来。反了，都反了。说着把一只盛葡萄和瓜子皮的水晶盘朝她头上砸开，思藤头一偏赶紧跑了出来，大太太王庭芳在后面叫:把院门给我关了！看谁放她走？门仆不敢不听，虚虚地上了门锁，自己在前头挡着，可是见了思藤也并不敢拦。思藤边跑边说大太太你有本事追着我打，不就是看不惯我和二太太嘛，我们一辈子的穷苦命，谁看上了谁买来做妾，谁又做得了谁自己的主，老爷太太们你惹不起，就逮着个小丫头照死里打，你厉害你下辈子投生个男人，你别欺负我哇。庭芳厉声斥责说轮不到你个拖油瓶来教训我，梁家没有给别人养孩子的先例，我今天就是打死了你，二房她也说不出什么，不如我替她料理了干净！说完气力耐不住，弯腰俯身，吁吁地粗喘如牛，思藤趁机噔噔噔地上了梯子坐到房顶上来一脚把梯子踹翻。“姓王的我操你妈，别给脸不要脸了。等他来了关你十天半个月的禁闭，皮鞭泡盐吊起来打你。丑得癞蛤蟆皮一样你还好意思作妖呢。我操你妈！”大太太在院子里一手撑着膝盖吁吁地喘气，一手指着思藤脸憋得涨紫说不出整话来，刚想抖擞精神直起身子回骂几句，没想到眼前一黑双腿发软彻底厥了过去。思藤居高临下，见众人手忙脚乱地去扶，在房顶上越发口无遮拦地大骂了起来，“快省省吧你臭老婆子，狗日的驴求货，姑奶奶给你脸偏生你还不要个逼脸了，一脸疖子八绺毛打翻了面粉盆子一□□的灰，就你那个烂地方天天洗也洗不干净剁了喂狗狗都不惜的吃，公狗踢给母狗母狗踢给癞皮狗，短腿子驴瞎眼子刺猬一个尿上一泡囊到茅坑里让喷粪的大肉蛆进进出出给你腌入味儿。操你妈的，瞎了你的绿豆眼敢招你祖宗！”方思藤骂完，又朝底下轻蔑地啐了一口唾沫——“该！”那唤琢玉的丫鬟把思藤引到大太太的院子里，一早就喊了人过来看热闹。谁倒霉了她都称心如意，远远地望见东南角屋顶上有个人立着要往下跳的样子，心下顿觉不好。借口肚子疼从人群中溜了出去，一击不成，她跟方思藤算是结下了梁子，以后万万不能再打照面了。
　　夜里梁源越又到了西厢房来，思藤说你来干什么，你们一家人糟践我还糟践得不够么？等他走近了思藤才发现他手里还提着药箱子。“一巴掌一个甜枣”，思藤气狠狠地说着眼泪却掉了下来。大姑娘了哭什么，真有那么疼？梁源越用大拇指揩去她脸上的眼泪。别哭了，看我回头收拾她！思藤一把推开他，尖声哭道:你收拾她？你怎么收拾！打一顿还是撵出去？回头还不是算到我身上来，你女人的心眼儿比蜂巢上的窟窿还多，心歹肠毒的，当着一大班人的面儿都能说要活活打死我。你枕头边嘀咕的一两句话算什么，本来就是拖油瓶，你不管我不疼我没关系，可，可你要不疼我……就再没人疼我了啊！思藤说完这句再也忍不了，抱住梁源越的腿“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梁源越让这哭声搅得心烦意乱，觉得这样小的一个东西却这样依赖自己，“好了好了别哭了，明天我送你去学堂！”思藤一下子止住，愣愣地看着他。梁源越自己也有点愣，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这样的话，但却又实在不失为一个安宁家宅的好方法，女孩子十来岁上学也不算晚的，他只是惊异于自己的善心，摇头暗想，真是有够贱的。

　　二、昨日少年游，杏花吹满头。嫩黄杏子衫，狐白明月裘。今日花成杏，绿玉点梢袖。花意随风了，果下叶弥留，软盖叠云起，树树如青楼。
　　思藤这些年基本是不回梁府的，梁源越偶尔过去呆上一夜。白色洋房里大点着电灯，他在她身上动作得凶猛而激烈，苍白的胸膛冒出一阵阵虚汗粘在思藤身上，而她只是觉得渺茫，一些地方不受控制地热得发烫，一些地方却寒冷彻骨。她尽力地不去看梁源越的脸，四下散漫着目光时突然看见门后有一双幽暗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们，那双眼睛只比周围的夜色光润那么一点点，可思藤还是认出来了，并且将它同记忆中思雪眼中的自己重叠了，包括此刻自己惊惶莫名的表情，都是思雪发现自己在从门缝中偷看时才有的表情，只不过现在她成了思雪，成了被看的人。一股强烈的背德感席卷了思藤——她轻声啜泣着而梁源越只作不觉。从那之后这双眼睛一直没有消失过，而思藤每次触及那双眼睛都会生出一种海水般的惘然。有一回梁源越趁酒醉跟她说三太太生了女儿桃灯。思藤一惊说三太太？哪个三太太。梁源越说一个叫琢玉的丫头，有了身孕，孩子生下来就抬她作了太太。他说起三太太琢玉的时候兴致缺缺，思藤想那是因为琢玉生的是女孩的缘故，梁源越的脾性她摸清了几分，他这人就是这样，到手的东西全不喜欢。孩子摆满月宴的时候她去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慢慢地呷着酒，周围尽是些不认识的女眷。她估摸着寻个理由才好出去透透气，然而没有那个必要。女人对不相干的人关心都有限得紧。她鬼影子一样地偏出去，生出几下声响便也作没有，就像外头的鹅毛大雪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知道到哪里去，不要人来操多余的心。这是幢回形的酒楼，中央是块四四方方的天井。大雪覆盖了一切，然而还是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她顺着楼上的栏杆慢慢地走，小孩子的哭闹和太太们拉家常的声音轰隆隆地热辣呛暖。教她想起来大年夜的时候韩家潭的女人们聚在一起也是如这般的喧哗，看来不管阶级地位怎样，女人们在一起就总有说不完的话。可那时她也是锁在自己的屋子里同这个热闹的世界格格不入。就凭这一点，她知道韩家潭不是自己久待的地方。楼下有人掀帘出来，正让思藤看了个满眼，思藤心里一跳，想，“怎么是他？”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思藤的同班同学徐旧游，两个人一上一下地对视着，再想不到会有这样仓促的遇见。徐旧游噙了笑上楼来找思藤，“你看人时的眼睛可真深。”什么叫眼睛深？思藤说着却忍不住错开他那清亮如水的目光。没什么意思，反正夸你呢。倒是问你，跟这家人有什么关系，满月酒也来凑？他带点儿善意的打趣，思藤也尽力想用些风致的言语来回应，然而面对着这丝毫不含机心，起码表面如此的人，她颓然失了防备，变得可欺起来，“我是他家的继女。”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马上又猛地摇头辩解说是过继来的姑娘，不是那个“妓女”。徐旧游笑道，太多心了，我不会朝那头想。琢玉抱着孩子出来给各人见过，思藤发现梁源越并不像几天前在她面前表现的那样兴致缺缺，反而嘴角含笑，从头至尾状似慈爱又状似深情地望着那对母女。她一直都很留意他的表情，轮到她的时候思藤走上前去，说，“爹，这是我给妹妹的贺礼。”思藤留意到在她喊出第一个称呼的时候梁家人的脸上都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琢玉让绣迟接过礼物，笑着说我替桃灯谢过了，一壁逗引着女婴，灯儿认识吗？这是姐姐，来看看呀，这是姐姐。思藤方才正眼看那女婴，尖头细脑的，淡色的眉毛微合的厚嘴，两只眼睛挤到一起神肖了梁源越的那份丑。婴儿襁褓中露出枚如意银锁。她脸色难看起来，扭过头朝梁源越的方向，你把我的东西给她？“什么你的东西，梁家没有东西是你的，连你自己也不是！”他出声训斥。“怎么不是？”思藤扑上去夺婴儿项上的如意锁，表情冷酷得梁源越都以为她要掐死自己的长女，忍不住惊怒大喊，“混账！”琢玉怕她伤了桃灯，因此并不敢伸手去拦，只是凄厉地哭叫起来——“你干嘛？！”此时才真的乱了，席上每个人都清楚无误地听见了来自婴儿桃灯的哭声。思藤捧着到手的如意银锁无声地哭了起来，把个银尖儿直戳到梁源越的脸上，你说这不是我的，难不成你又特特地去打了把一模一样的？这边沿上的藤花都没动过，梁老爷，你想什么呢，你倒说说看呀，你想什么呢？思藤又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