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与眉同瘦》墨桃朱旧

18、孔雀东南飞（三）

　　你存心不让我见二太太，连亲生女儿的满月宴都不放她出来，人能有几个这么些年？你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可你不能关她罚她一辈子，你不能给了她生——又要她死！思藤的泪珠子不要钱似的一颗一颗往下掉。琢玉轻哄着桃灯，心里却对思藤产生了一丝几不可查的同情，她还没见过这么能哭的，当然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她家桃灯都没好意思再哭了。方思藤也忒不晓事。当着新太太的面偏提旧太太那盏不开的壶，也难说，没准儿是故意的，“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最可恶。“思藤，按说这个理儿不该我来挑，可你也实在不能仗着老爷疼你使起性子来就不管不顾，说句不好听的，这个家正儿八经的小主子是我怀里坐着吃奶的这一个，老爷允下人们喊你一声‘大小姐’是他仁厚，可咱们该明白的道理得明白，不能被喊昏了头就不晓得天高地厚起来。”琢玉低头整整桃灯的花领子，又轻声细气地道，“你嘴上一直‘二太太’，‘二太太’的叫，口口声声全是老爷的不是，难道就真不明白她是因为谁，又是为了什么才不好出来抛头露面的？有些东西虽然心里是这么想，可是说起话来却不能也这么想当然，不然你以为？庄稼人欠了收拉车的份儿没凑够，都来指着老天爷的鼻子骂，得了吧！老天爷没有功夫搭理他们。你也擦擦眼泪，今天是为桃灯满月办的席，我这个做母亲的说话直了些，大小姐你千万海涵。”琢玉口气讥讽。她本打算着教训思藤，倒把自己说得悲从中来，她偷瞄了梁源越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去，肚子边扒着她衣裳找奶吃的粉团儿怎么看怎么喜人，当然不知道她自己跟那死丫头比起来有多招人疼。思藤一脸不敢相信。这女人竟敢倒打一耙，她早认出琢玉就是以前把自己骗得险些跳楼的那个丫头，如今大太太死了，二太太失宠，她倒摇身一变成了贤良淑德的当家主母，真当别人不记得她以前那个煽风点火的骚样儿了。思藤忍不住一腔恶火攻心，抓起整个茶盅摔到琢玉脸上去，尖声骂道:你个贱人也配教训我！“哎呦”，琢玉捂着脸短促地叫了一声，在她旁边伺候的绣迟清清楚楚地看见那茶盅里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块没啃净的排骨。在一堆青白的瓷器里那排骨的利角儿飞快地划过了三太太的右眼，又笔直地随盖碗砸到地上。她呼吸粗重起来，麻木而飞快地把被三太太扔到地上的婴儿桃灯抱起来死死嵌住。这团肉在她怀里不断地扭动，力气大得她几乎控制不住要把它甩下来。她越看它越像那块连骨带肉的猪肉排，金红的皮肉没有了，露出豆腐脑那样细幼的脊髓，又好像莹透的白菜帮儿一叶叶撕下来，里头是火煅的金身。它的脸像汤圆一样被人捞起来咬得开裂了，涌出来浓稠肮脏的沥青。绣迟几乎要把这只怪物扔掉，才能从听不见哭声的寂静里逃出来，四围杂乱的陌生人脸融进墙壁，就像老爷收藏的那些固定着可怕表情的呆板的浮雕，她自己也不能动了。有一瞬间，她期待着三太太琢玉放下手来更甚于期待时间流动，她直觉这两者是有关系的，却看见梁源越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凶狠地把思藤扇倒在地。巨大的惊愕使她一下子逃了出来。绣迟低头看看抱着的，是刚满月的二小姐，婴儿毫发无伤。她又看见人群中有个男子冲了出来护住思藤，嘴里大喊:世伯，有话好好说！不要打人！梁源越视若无睹，举起案上的香炉死命地摔向思藤，目眦欲裂:你是个畜生啊！思藤拾起片碎瓷搁在腕边，凄惨地笑了笑，“对，你杀了我吧……”

　　三、去年杏树下，不见杏子衫，唯余明月裘，风吹动襟发，翩然若潘子，哀而不见忧，待披金缕衣，化作杏花女，半世痴心意，尽付君莫弃。
　　北平十月开始飘雪，苏能念抖抖落雪推开宿舍的门，把身上的呢料毛子大衣挂到衣架上，笑着说:真是好大的雪，‘瑞雪兆丰年’啊。她推推缩在床上的棉团，“诶，别装没听见，就是说给你听的，自打入了冬还没见你出去过，她们西语系的举办毕业晚会，你朋友徐旧游下学期就到英国去了，真不打算送送？”“走就走了，与我何干。”被子里传出女子囊囊的声气，动了动掖紧被角，似乎很不满意苏能念从外头一身寒意地进来，居然还毫不客气地蹭到了她床上。“你不送他，总该去送送我吧，公派留学名单里我也在的。啊，好思藤，亲亲思藤。”苏能念尝试透过厚厚的藏蓝被子分辨出思藤的轮廓，比方说哪里是头，哪里是肩膀，哪里是胸……“喂，苏能念你摸哪儿？”思藤从被子下挤出一颗秀气的脑袋来，嫌弃地发问。可两只眼睛明显是睡肿了，脸上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你起来，我要吃饭，星期三嘛，会去的。”其实苏能念温柔起来没人能拒绝，跟是不是思藤无关。思藤记得她第一次去苏家的时候是暮春节气，苏能念靠在她肩上眯着眼睛睡觉。漫山遍野的绿树沉沉如水，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意思。后来一起咋呼着发现坐过站了，满列车的人都围着能念给出主意。思藤摸了摸自己蜡黄的面皮，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梁源越。起码他是全心全意待过她的，他的爱来的太容易了以至于时至今日思藤也不明白他当初究竟为何会那样珍惜她。是他没看过好的，还是她不复从前了？那天实在是流了太多血，兼缺医少药地关了太久，能活到现在已经实属命大，梁源越放她出来那天应该是没想到能把她变成这幅样子，立在门口，轻弹了眼泪，说:以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然后就是沉默。思藤说:我不跟你了，把我给徐旧游吧。说完后也是什么都说不下去，两个人在那里慢慢地泣不成声，这就不能再回头了。梁源越塞给徐家一大笔钱和一个病秧子姑娘，思藤第二年春天就和徐旧游乘上了北上的火车。男孩子学的是西班牙语，女孩子学的政治。夜晚临睡的时候思藤靠窗看外边的景色，冲身旁的徐旧游道:我想起来以前看过句话，“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地向船尾跑去了”，很妙的比喻，能跟那位先生学学就好了。徐旧游道:有什么好学的，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说法。思藤笑笑，“话虽如此，可是换了你我，就绝对写不出来。”
　　至于后来的事就相当简单了，思藤自从离开梁家以后无论做什么身上都充满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但随之而来的，她清楚地察觉到跟着一并流失的还有生命的质感。用徐旧游的话来说就是，她一天比一天更死气沉沉了。
　　思藤春末夏初的时候已经可以下地行走。她披了一件旧红袄子出来，在颈后用松紧绳垮垮地缠了两圈头发。正午的春光笼罩之下那把厚密的烦恼丝像极了一大丛金色的枯草。院里有一株很大的葡萄藤，长势喜人。思藤想再这么下去就该死了。于是走过去把一串顶青的葡萄扯下来扔到地砖上，踩了个稀烂。
　　七月徐家人一块到上海去，思藤被留了下来。徐夫人说他们到上海去办自己的事情，请思藤留下来帮他们看家。思藤爽爽快快地答应了，忙前忙后帮徐夫人收拾行李，心里却说他们不肯替我多花一分钱，他们着急忙慌地要甩开我。下午思藤去茅房，那门怎么也关不住。她想反正院门锁着人都走光了，便不去管它。等她起身的时候却猛地看见对面高房子的窗户里露出半个男人脑袋:瓜皮小帽和乌溜的长辫子，脸像白到透明的劁猪皮。思藤一下懵了，全身的血都往脸上涌。她飞快地提起裤子跑到屋里把所有门洞窗洞都紧紧遮上，等到什么都隔绝在外后靠在门背上攥着衣领猛烈地喘着气，突然就想起住在花园洋房里时看到的那双眼睛，心里忍不住将它和那半个男人脑袋进行了奇异的组合。明白点什么后思藤蹲到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我操你们十八辈儿祖宗！”男人在外头拍门，“嘿！你把门开开，我有钥匙，你关了门也没用”，思藤哭着喊道:操你妈快滚，谁答应你你找谁去，敢进来我杀了你，姑奶奶剪刀簪子都有！“怎么这样，我给了钱的。”说完门外传来阵悉悉索索的钥匙响，思藤尖叫起来。男人在外头“嗬”地吐出一口浓痰，“臭婊子，装什么装，他操得我就操不得？你以前不是叫得很欢吗！”说完用生殖器下流地顶了顶门，“看我顶开你！”伴随着锁括开合的声音，思藤心里一阵恶心。
　　年年岁岁花相似。思藤想徐旧游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走，一个大雪天把他等来了，另一个大雪天又把他放走了，那感觉花非花雾非雾，人非人雪非雪。思藤忍不住想时间真是流动的么，世事多翻覆，转眼间，不晓得过的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半跪在衣柜底下折衣服，手掌摸着冬天的衣服夏天的衣服，由厚到薄地摞好，想起来穿着它们的时候见到的不同的男人。有时候一套衣服没穿陈碰见好些人，有时春夏秋冬轮完了，也见不到自己心里的那一个。她忽然想她对别人究竟好不好。不然这么些年下来，不会只有她记得她自己。苏能念跟思藤说:我是真不觉得徐旧游有什么魅力，你知道吧，我们这个阶级对寒门学子没有特殊的兴趣，不是你三番两次的念叨，我连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思藤气得只是看着水晶瓶里的大丽菊发怔。徐旧游是这样说的:方思藤，这世上谁带着谁谁怨着谁谁又挤着谁没有定数，是这样，我不拦你，你也不要拦我。又想起徐旧游白日里托她把花交给苏能念时说的话:方思藤，你得离开，没面子的终究是你。前一个不是听者有心，我说一千遍一万遍你也不至于巴巴地跑来向我打听。后一个也没什么好怀念的，左不过是自私无聊透顶。思藤披着那件雪白的披风站在穿衣镜前出了半天的神，想起那年绕楼朝下一瞥，是扔绣球的姿态。她虚虚地晃了一招手式，蓦然看见镜中自己瘦极伶仃黄疸病的样子，忍不住悚然而惊，整个人当即如散了架的红粉骷髅纷纷委地，而午后日光斜迤入室，满目齑尘。
　　没了徐旧游的帮衬，徐夫人再没给思藤汇过钱。思藤打了几次电话过去都无人接听，握着电话筒的时候她心里既愤怒又屈辱，还有种罪孽深重的悲哀，想起那天下午男人进门后重重地掴了她五下耳光。第一下的时候打掉了她的发带，第二下的时候她两边脸迅速涌起了大片的鲜红……第五下还没落下来，她已经哭着讨饶，鼻子给打出了血，男人拽着她大把的头发往后扯，迫使她抬起头来，说:知道为什么打你吗？因为女人都下贱，不好好收拾一顿，以后就又会跟别的男人跑，你听话免不了一顿打，不听更免不了一顿打。我知道你是什么货色，他们拿你没办法，我可不是，我比谁都了解你，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些破事儿我比谁都清楚。男人又猛地把思藤揪到脸边，凑着她耳旁道:我什么都不求，就是要让你生不如死，就是要让你每次犯贱，都知道身后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