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城十年》松尾狗刨

41、万里归程：交易

　　Part 1

　　雪难得停了一阵，风也不算太大，只听到枯枝被严寒折断的声响。晓山青裹紧外袍，徒步穿过松树林，时而站住四周望望，以辨别方向。在梨花谷确实很难区分出两座山，因为它们同样地为积雪所覆盖着。当然，晓山青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走到不起眼的一处时，他低声念了句咒语，便消失在结界之后。两名护卫先是横剑拦截，待看清晓山青的脸，就收了剑行礼：“晓先生。”

　　“姜涛，林颖，你们好。”晓山青礼貌地回应，发现他们俩正偷偷地，或者说，光明正大地望向他的背后。

　　“把苏司主请到我房间。”他说，“还有，通知影卫最近就不要到三层巡检了。”

　　“……邓司主还没回来，我们……”

　　晓山青明白了，大多数人都不爱和影卫面对面打交道，毕竟除了邓嘉没人随身穿着软甲，那沁骨的寒凉谁也承受不住。

　　“没关系，那我去吩咐。”晓山青迈步要走，却又被姜涛拦住：“晓先生，您带的人……”他为难地开口。

　　“人事司那边我来解释。”晓山青温和地说，“他受了重伤，先去请医师吧。”

　　林颖转身去办。晓山青跟在姜涛身后，沿着长廊直行，又在第二个分岔口左拐，上了台阶。路上遇到的同僚无一不好奇地打量。晓山青也不动声色，一一叫出对方的名字，打个招呼。等到达三层，推开房门，把背上的人轻轻放下。

　　感受到震动，许留君微微睁开双眼。

　　“你醒了，还记得发生什么么？”晓山青问，想了想又补充：“我是晓山青。”

　　许留君很慢地眨眼睛，好像在努力理解他的话，又好像在克制不要再度晕厥。良久才断断续续道：“晓先生……新茶，他……在哪里？”

　　当时他和白新茶被雪崩埋在山洞，外面有人刨雪，他还以为是叶远。等终于见了天光，露面的却是三个罩着面具的人。为首的声音沙哑：“哪个是白新茶？”

　　“应该是这个，”后面那人指着道，“结业式上见过。”

　　“带走。”

　　于是另外两人不由分说架起白新茶。许留君不顾剧痛，拼尽全力拉住白新茶的衣角。发号施令的那家伙低低咒骂一句，抬脚踹在他的心口。这一脚差点要了他的命，白银阙造成的创伤重又迸裂，许留君顿时昏死过去。待晓山青赶来，他气息已极微弱，还紧紧攥着一块碎布。

　　“我不知道。”晓山青诚实地回答，伸手为许留君诊脉，却反被后者抓住手腕。他的手又湿又冷，血把衣衫染得发黑，呼吸愈发急促。晓山青注意到他在死死盯着自己的左胸。

　　糟糕，忘记脱掉外袍了！晓山青下意识摸上那金线绣出的三个字。

　　极乐城。

　　晓山青想解释解释，但许留君无疑太过激动。巨大的情绪波动令他几乎喘不过气，眼前一片漆黑。

　　“……您这样刺激他，他会没命的。”苏慧撂下药箱，抽出银针来刺在许留君耳后。后者终于被强制地昏迷，苏慧托住他软倒的脖颈，把他的头扶正。她把外袍向前拢了拢，和晓山青一样的刺绣就露出来。

　　“没想到他会发现得这样快，本来想等他好转再慢慢讲的。”晓山青小声说，“就靠你医好他了。”

　　苏慧翻开许留君的衣襟，对着狰狞的血洞拧起好看的眉毛：“这是……”

　　“白银阙。”

　　“邓嘉？”

　　“对。”

　　“那他现在何处？”

　　“不知。他逃跑了。”

　　苏慧叹气：“所以传言是真的了？”她的脸浮现出悲伤又愤慨的神色。

　　“八成是真的。但具体还要等柳司主的调查结果。”

　　苏慧摇摇头：“ ‘灵犀’一日无法解出，他就一日得不出结论。为了这他可没少为难科工司。”

　　“‘灵犀‘成功与否，就要看他了。”晓山青用下巴指指许留君。

　　“刚才林颖说，您将许留君带了回来。他们在少阳打过照面。”苏慧低头说着，手上还在研磨药粉。“我也听说，他是少阳派近十年中天赋最高的弟子。但我真的没有把握，他伤得太重了……而且，就算他痊愈，万一不肯加入极乐城……”

　　“还请你尽力。”晓山青恳切地说，“至于后者……以他的能力，只要不在极乐城，去到哪里都会是我们的敌人。所以只能让他永远留在这儿。无论生死。”

　　苏慧沉吟片刻，没有异议。她把药粉洒在许留君的伤口上。许留君疼得直着脖子抽搐起来。

　　Part 2

　　接下来的十几天，许留君清醒的时间很少。他需要大量的睡眠来修复。但苏慧担心影响他的脑子，不敢用太多麻醉，所以许留君只处在一种半昏半醒的状态。白银阙的创伤极难愈合，每日晨昏苏慧准时来清理创口，许留君就得遭受一番折磨。他实在是能忍痛，很少发出声响。疼痛到达极限，就干脆安安静静昏过去。也只有在完全没有意识时，他才哀哀地小声喊疼，随后又叫：“新茶，新茶，冷。”

　　晓山青待在极乐城的时间并不多，常常要东奔西走。偶尔抽空过来，为许留君注入灵力，护住心脉。听他叫“新茶”，便俯身道：“许留君，你撑住，才能见到白新茶。”但实际他也不知白新茶身在何处。不过这显然奏效，许留君动动睫毛，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大反应。苏慧没见过谁还活着，但身体已冷得像冰——炎鸟碎片已不存在，可积年的封印早损伤了他产生热量的能力。为此苏慧挪了三四个火炉在屋内，路过的人都感到一股热浪，然而无济于事。苏慧简直愁掉了秀发。尤其是晓山青问起目前情况如何时。

　　“清醒过两次，问您在哪里。”她回答。

　　“其他呢？”

　　“再就是说，在白新茶的回忆里见过我。然后精力不足又睡过去了。别的没有了。”她试探道，“但情报司的人快等不及了，每天都差人过来，有时甚至司主也会亲自……”

　　“他们再急，你也不要急。”晓山青说，“别在乎他们的施压，情报司惯会用这招。”

　　苏慧叹气。

　　“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她指指窗外说，极乐城建在山体内部，为了保暖和隐蔽，只留出小小一个洞用于透光，权当是窗户。从洞外光线的强弱可以大致分辨出白天或者夜晚，不过这个方法通常只在晴天才准确。果然，门被推开，凉气呼呼灌进房间。来人摘下兜帽。

　　“晓先生？”

　　“柳司主。辛苦。”晓山青回礼后说道。

　　“为极乐城肃清叛徒，是应当的。”柳临风朗声回答。几天前他们终于捉住了邓嘉，不分昼夜地轮番审问，情报司全员已然熬红了双眼。但柳临风却意外地精神——好像审讯，而非睡眠，才是他的药。

　　晓山青点点头：“吐出什么了吗？”

　　“都不是太重要的东西……”柳临风短暂地回避了一下晓山青的目光，又抬眼坚定地说：“所以属下才来察看许留君的情况——既然晓先生如此确定他就能解开‘灵犀’——如若再拖下去，情报司难免被问责，其他司也难辞其咎啊。”

　　他看了一眼坐在角落的苏慧，后者正为许留君把脉，听到这话什么也没说。

　　“柳司主，我知道你的难处。”晓山青心平气和：“苏司主在尽最大的努力去救治，但这不是一件能提速的事。”

　　“属下没有质疑苏慧司主的医术。属下只是担心……许留君从未表明要加入我们，就这样让他入城，万一他不肯签署契约，或更糟——他是天机府的奸细，那最大的过错还是在情报司。不能再出现一个邓嘉了……”

　　“那依柳司主呢？”

　　柳临风怔了一下：“以属下之见，不如发起公投。”

　　“公投？未免小题大做了吧。”苏慧忍不住说。晓山青却抬手制止了她。

　　“就按柳司主的意思去办吧。”

　　柳临风彻底地迷惑了。按理晓山青应争辩几回合，或极力反对，才在他意料之中。现在反而全顺着他，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苏慧还想反驳，却听许留君轻轻咳了一声。

　　“啊，你醒了！”她慢慢搀起他，让他靠在床头。晓山青走过来：“你们先去忙吧。”他对柳临风和苏慧说，又对后者嘱咐：“晚上记得拿些白粥来，他很久没有吃人间的东西了。”

　　柳临风敷衍地行礼告辞，苏慧点点头也离去了，只剩他们两人。许留君依旧虚弱，脖子有点难以支撑头颅。只警惕地看着晓山青，不发一言。

　　“留君，”晓山青郑重地说，“极乐城需要你的帮助。”

　　“以这种方式么？”许留君指向胸前的伤口，说。他太长时间没说话，声音变得沙哑。

　　晓山青抱歉地摇头：“极乐城没有做出过伤害你们的指令。而邓嘉，早已叛出极乐城了。”

　　“那，是他带走了新茶？”

　　“不是。”晓山青很快回答。

　　“……那为何如此肯定？你知道新茶在哪里？”

　　“是，我知道。”

　　“但你说过你不知道。”

　　“那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在你昏迷的一个月里，可以做很多事，包括打探白新茶的下落。而且你放心，叶远他们没事。”

　　Part 3

　　许留君沉默一阵：“所以，这是交易。”

　　“如果你愿意。”

　　许留君注视着晓山青，后者的眼神十分真诚，很难把他和那些诡异神秘的黑塔、影卫扯上任何关系。

　　“但我恐怕帮不到你太多。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连正常人都不如。”

　　“不要紧。”晓山青连忙答，“我们只需要你的……”他用手虚虚点了下许留君的额头。

　　“何时开始？”

　　“你觉得可以的时候。”

　　晓山青离开了。傍晚时分苏慧端着粥和药进来，许留君先喝了药，才小口吞咽着素得不能再素的白粥。苏慧加了少量的糖，为了让它不那样乏味。

　　“苏慧师姐，谢谢你照顾我。没想到你的医术这样好。”

　　苏慧笑起来。她笑的时候真是美丽，比起妹妹苏灵的活泼，她更有一种从容。

　　“天星派的女弟子都要学些医术的。掌门讲过，本来女子能走的路就要比男子少，多学点东西没坏处……你说在白新茶的记忆里见过我，是什么记忆？”

　　“是九河城的结业式，那时新茶就在观众席上，看着你参赛。”

　　苏慧若有所思。

　　“苏慧师姐，晓先生说的事，到底是什么？”

　　“到时他自会告诉你。但现在，你要了解的是另外一些事。我奉命讲给你听，让你有所了解。”

　　“什么事？”

　　“极乐城的由来。”

　　许留君稍微坐直身体，表示洗耳恭听。苏慧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娓娓道来。

　　“要讲极乐城，就不能只讲极乐城。必须从天机府说起。你可知五年前，天机府经历过一次重大变革？”

　　许留君说不知。他那时已被禁在少阳侧峰，是真正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谢为安也从不和他谈论。

　　“天机府向来存在两种声音，关于如何治理修仙界。一派主张用集中的权力和强硬的手腕；另一派则认为应当更加自由，更多人广泛地参与。前者常被称为‘蚁派’，因为集权衍生出高度等级森严的体系，与蚂蚁的制度结构很类似。而后者被称作‘蝶派’，或许是由于蝴蝶也代表着自由。

　　“蚁派和蝶派自产生以来，虽然常有分歧，但天机府的制度决定了必须有两位一级主司务。所以两派会倾尽全力推选各自的精英。来自不同派系的两名主司务便达到制衡的局面。而转折点来自于十几年前少阳派后山的那次灾难……”

　　许留君心中惊异。苏慧了解他与灾祸的密切关系，就也不多叙述，只接着说：“在炎鸟降世的烈火中，各门各派，包括天机府，全都损失惨重。当时修仙界百废待兴，正需要强有力的统一规划和调配。蚁派在其中产生了很大作用。它的统治理念也被更多人认同。而蚁派为了永保这种地位，用卑劣手段给另一位主司务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他从天机府除名。包括一些坚持支持蝶派的同僚，也被陆续地清理。从此，天机府只有一名一级主司务，直到今日仍稳坐高位——他就是秦荣。”

　　“所以，极乐城是由当时天机府的蝶派创立的？”许留君问。光是苏慧平静的讲述，足以窥见那段波诡云谲的历史。

　　“你很聪明。”苏慧说。“创建极乐城是极困难的过程。我没有亲身经历这段岁月，是城中的史料记载的。起初，只剩下大清洗残留的少部分人，在世界的角落东躲西藏。后来时间久了，秦荣也就放松警惕，这些人才得以落脚，建立了根据地。与此同时，天机府由于它自身制度的缺陷，逐渐变得僵化，阶层流动的可能越来越小。你听过那句俗语么——‘龙生龙，凤生凤。’……司务的儿子天生就是司务，在娘亲肚子里就决定了。幸而，天机府内部涌现了一股思潮，批判这种阶层的固化。他们管它叫‘惊蛰’。‘惊蛰’被秦荣发觉，并压了下去，再不准任何人讨论。而极乐城抓住了机会，接触到思潮的每一个拥趸者，尽力吸收他们到极乐城来。其中就包括晓山青先生。”

　　许留君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晓先生被天机府通缉的原因么？”

　　“正是。也是晓先生指出，若极乐城继续扩大，与天机府终有一战。所以，必须发展一切可以发展的力量。于是，极乐城才开始谨慎地接触各门派的弟子。林颖、邓嘉就属于第一批被吸纳的人员。其次就是柳临风，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