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城十年》松尾狗刨

42、万里归程：灵犀

　　Part 4

　　“这就是极乐城的由来了。”苏慧说。

　　许留君问道：“那么，极乐城是如何接触到各派有意向加入的弟子呢？”毕竟，它确实是个秘密组织，不能正大光明地扩张。

　　“间谍……可以这么说吧。在还没有结业时，我们就借着学生身份潜伏在各自门派，靠着观察和判断，来寻找可能认同极乐城理念的人。一旦被选定的人不能接受，或者表现出害怕、惊恐、或意图告发的迹象，我们便抹去他的此段记忆。邓嘉和我都曾做过这种工作。但邓嘉做得不够干净，留了破绽，几乎被谢为安和郁严两位掌门发现。他连结业式都没参加，便逃离少阳，从此只在极乐城。”

　　原来如此，当年白新茶在断崖偶遇花容时，旁边那人就是邓嘉！花容所中的失忆符咒，也是邓嘉的手笔。许留君咬着调羹细细思索，苏慧见他不语，笑着从他手中收走碗碟：“好了，说得太多了。你该早些休息。”

　　“苏慧师姐，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你为何加入极乐城？”

　　许留君的确想不通。苏慧的父亲担任天机府要务，她从小养尊处优，接受的是天星派最正统的教育。怎么会叛离天机府，又甘愿藏在这个地方受苦？

　　苏慧的笑容消失了。她起身，在房间中央踱步。

　　“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许留君有些愧疚。

　　“他们要我嫁给沈放——沈洪波的侄子。父亲说，沈洪波是一级从司务，攀上了他，今后仕途便有望了。”她叹口气，轻蔑地笑笑，“女人很难进入天机府，就算再优秀，也敌不过‘沈夫人’的头衔。掌门倒是经常教导我们，女子无论如何，也不能依附男子，必有自己一番事业才好。可师姐师妹们最后还是嫁了，有的是被迫，有的是自愿。”

　　许留君一时竟说不出安慰的话。

　　“你不必难过。”苏慧见他这样，反倒笑了。“我走了我的路。极乐城的居民都有各自的故事，但所有人目的都是一样，这也是极乐城的宗旨——建立自由、平等的修仙界，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都有同样选择的权利。唉，留君，我真的该走啦，晓先生还在等我。”

　　她轻轻关上门出去。许留君长长吐出一口气，望向窗外的暴雪。极乐城用了巧妙的法子，让严寒不至于透进来，但却无法隔绝声音。风声中仿佛夹杂着凄厉的哭叫，仔细听时又好像是从山体本身中发出的。苏慧毫无保留的讲述反而让他不安，这是否意味着，极乐城根本没有顾虑过他会泄露这一切，换言之，极乐城做了让他永远留下的决定？心神不宁中，谢为安的话隔着久远的时间传来：“必须清楚你的目的。之后你所做的事，全部都为了它。”

　　许留君合上手掌，感受白新茶的心跳。他还活着，他们都还活着，这是唯一确定的事。于是他下定决心。

　　刚刚能够下地行走，许留君就让苏慧叫来晓山青。

　　苏慧面露难色：“可你的伤还没恢复……”

　　“我想快一点。”许留君斩钉截铁。

　　晓山青没有像苏慧一样反对。他很少发表真实的意见。只是问：“确定？”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命人找了根结实的木棍充当拐杖。许留君拄着棍子和他走出房门，第一次看见极乐城的全貌。他们掏空了整座山体，并环绕着搭建了三层的挑台，沿石壁内侧修建出紧挨着的房屋。巨大空洞的最上方悬浮着光亮的球体，随一日内时间变化而调节亮度，营造出日照的假象。晓山青慢慢地走，迁就许留君的速度。

　　“苏慧应该已经和你详细讲过极乐城的由来，”他说，“经过变革和调整，极乐城目前分成五司——人事司，专门管理所有人员的衣食住行和医药，司主便是苏慧；情报司，通过秘密手段收集信息，司主是柳临风；影卫司，负责保卫极乐城的安全，前司主是邓嘉。他的工作比较特殊，属下不是人类，而是影卫。”

　　“在凉水河的那座极乐城中，影卫曾经错认我为邓嘉，喊我司主。”许留君回忆道。

　　“哦？我猜想可能是你曾沉入寒潭，身上多少残留着潭水寒气——而割下影子的白银阙所用正是寒潭之冰，影卫对白银阙是很敏感的，才会认错。知道你对它们异常敏感，我已遣散了沿路巡逻的影卫。”

　　Part 5

　　他们行至一扇不起眼的门边，晓山青施了个咒法，门自动开启。突如其来的狂风裹挟着雪粒抽在许留君脸上。

　　“没事么？”

　　许留君摇头，跟随晓山青踏上面前的栈桥。这座桥看起来是极乐城唯一能见到日光的地方。他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即使它无比地寒冷刺骨。栈桥的尽头是另一座山，他们打开门。一根巨大的、通体漆黑的圆柱形建筑拔地而起，一眼竟望不到头。无数泛着金光的符咒围绕着它旋转。

　　“啊，这是……黑塔！”

　　“科工司，进行极乐城的核心研究，我是临时司主。”

　　许留君久久仰着脖子，听到晓山青的话才问：“极乐城到底在做什么研究？”

　　“这是极乐城的绝密，只有加入科工司，才有资格知道。然而也是一部分，不能被告知全貌。今天你来，是为了另外的事。”

　　许留君只好不问，跟他进入小一点的房间。里面堆满了计算块，幕布上映着乱七八糟的符文。许留君扫了两眼，发现全是乱码，毫无意义。几人枯坐在计算块中央，愁眉苦脸地盯着幕布，时不时叹气，偶尔在计算块上改两笔，然后继续叹气。

　　“半年之前，极乐城组建了一支队伍，专门为完成代号叫‘灵犀’的任务。”

　　那几人听到声音回身，见是晓山青，也只点了点头，俨然被生活摧残到毫无希望的样子。

　　“‘灵犀’，是远距离传递情报的工具。由我们在天机府、拂云阁，和其他门派的内应偷偷安插，监听对方的谈话，并用密文传到极乐城。安全起见，每隔半个月，密文的破译方式都会改变一次，内应通过‘灵犀’将破译方式传递回来。我们有了‘灵犀’，才对各门各派的动向了如指掌。可是，邓嘉叛变后，将内应的名单交给拂云阁。他还没来得及传回新的破译密文，就被拂云阁控制住，为了不在严刑拷打下招供，内应便自尽了……所幸‘灵犀’对于影卫司是保密的，才没有暴露，直到今日还在源源不断地监听着消息。但因为缺失了破译密文，所有的消息都是乱码。”

　　“恕我直言……内应回传破译密文这种设计，本身就不可靠。”

　　“是。”晓山青没为许留君的直言不讳生气：“科工司虽人数众多，但缺少能把事情做到完美的人才。我受命代理司主，但实在太忙，也无法兼顾许多。”

　　许留君听出他的画外音，却没搭话。

　　“所以，留君，我希望你可以帮忙，破解这些消息。”

　　“如果我成功了，您会告诉我新茶的下落？”

　　晓山青正色：“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我需要之前所有使用过的破译密文。”许留君也不废话。

　　晓山青笑了，招呼那几个正凑在一起的研究人员过来，一一向许留君介绍。意料之中地，所有人都象征性敷衍两句，就立即回去摆苦瓜脸，只个叫辛锐的小个子，年纪轻轻像刚来不久，对许留君好奇地多瞄了几眼，晓山青趁机交代辛锐多关照，便转身离开。人事司已经通知了他，今日是公投前的内部会审，他必须出席。

　　大约十几人挤在小小一间密室，除各司司主，还有加入极乐城超过四年的“元老”。晓山青落座，苏慧在旁边耳语：“晓先生，该如何应对？”

　　“说出想法即可。”晓山青用她刚能听见的声音答：“不必太在意结果。”

　　苏慧迟疑了一下。晓山青的态度有时让她感到迷惑。不过尚未细想，柳临风就开始发言：“今日召集大家来，是为商讨一位非极乐城居民的去留。”

　　他指的是谁，在场之人都了然。消息传得很快，仅次于风。晓山青坐在柳临风对面，刚要出声，长桌另一头的尹征就反驳：“会审一般是城主发起，就算城主外出，也应由各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主持。柳司主未免僭越了吧？”晓山青认得他，他是人事司的副手，对苏慧的医术很是敬重。

　　柳临风没丝毫退却：“城主外出前，特意吩咐：‘每个人都要肩负起对极乐城的责任。’所以，极乐城有危险，我作为司主，自然责无旁贷。而且，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宗旨——建立自由、平等的修仙界。你这样强调尊卑、职位，又是否遵从了城主的意愿？”

　　这番话搡得尹征哑口无言。晓山青不紧不慢地起身：“是的，我没有经过城主和各位同僚的同意，私自带人回来。我想柳司主所说的，就是许留君吧。”

　　Part 6
　　见晓山青爽快承认，柳临风发起攻势：“极乐城正值多事之秋，此时带入不经审查，甚至连契约都没有签订之人，未免太危险了。况且我听说，许留君已被允许接触核心的工作。一旦他是天机府的卧底，泄露极乐城的绝密，又当如何？”

　　有人立即表示赞同，然而也有两名科工司的元老表示反对，说“灵犀”的破译密文久久无法解出，引进许留君也是为探索更多可能。晓山青只是托住下巴认真地听，手指敲着腮帮子。苏慧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等众人将利弊陈述尽，科工司的杨怀逮到时机发问：“那柳司主希望怎么处置呢？”

　　杨怀是苏慧在天星派的师妹，极乐城的姑娘少，所以两人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只是杨怀总在做研究，见面机会不多。

　　柳临风好像咬了一下牙：“杀。”

　　一片哗然。苏慧惊道：“柳司主若反对许留君参与科工司事务，将他囚禁等城主回来后处置便是。极乐城还从来没有过诛杀不肯加入之人的先例啊。”

　　“今时不同往日。”柳临风说。天机府已发觉我们的存在，对我们有所戒备。不采取强硬手段，就是把武器送到敌人怀里。”

　　无人再表态。沉默中晓山青终于发话：“会审的目的在于决定是否发起公投，不是为了做最后的决定。如果大家意见不一致，不妨留待公投大会上表达立场吧。”

　　不用立马做出选择，众人都松了口气。公投时间定在五天之后的傍晚。苏慧有些透不过气，提前冲岀去，在栈桥上大口呼吸。杨怀追出来，和她一起仰头看向漫天飞雪。

　　“师姐，你刚刚脸色一直好差。”

　　苏慧纠结良久：“我想不通。”

　　“想不通柳临风为何非要杀掉许留君？”

　　“不，这个我反而能理解……我不明白的是晓先生的模棱两可。他带来了许留君，却不力保他。”

　　杨怀的眼睛里透出极复杂的情绪，那时候苏慧还不知是什么。她说：“师姐，你觉得晓先生和柳司主，谁更受城主的信任？”

　　苏慧刚要凭直觉作答，却忽而陷入沉思。杨怀接着说：“你得想想，柳临风若没有倚仗，怎会毫无顾忌对抗晓先生？难道真是因为他遵从‘平等’的理念？”

　　苏慧使劲摇摇头，好像要把这种想法从脑海中摇走：“可城主没理由去反对晓先生……”

　　“为什么没有？”杨怀叹气，“谁都会忌惮与自己能力相当的人，秦荣是，难道城主就不能是？我猜，晓先生正是觉察到自身处境，才不轻易和柳司主作对吧。”

　　苏慧还想反驳，却几乎无话可说。栈桥对面的门此时突然被推开，辛锐慌慌张张露头：“苏司主！我正要去找您，许留君他……”

　　“他怎么了！”苏慧箭一般冲进去。杨怀望向她的背影。她知道苏慧是极乐城宗旨的信仰者，没人比她更爱这座城。正因为如此，她才忧虑——终有一天，她可能会比任何人都被伤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