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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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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剑平一月以来未出房门,这时先到青霜峡去看,果见母亲安眠的那冰洞入口已被塌落的岩石封住,峡中寒冷,又落了几场新雪,洞口周围都积满了冰雪,重新凝结一处,只怕要以火药强攻才能再度打开这冰洞,料得天山派也不敢冒此大不韪。他独立冰岩之外,想到连自己也无法再看一眼父母遗容,心头凄苦万分,跪倒连拜几拜,默默的道:“爹爹,妈妈,还有舅舅,剑儿是再也看不到你们的了!可是你们永远在我心里,待我死了之后,大家一定还会聚首,那时再也没有人间的烦恼苦楚,岂不是好?”
伸手入怀,忽然触到了父亲传位的那块铁牌,想起父亲遗言吩咐之事,心道:“爹临终时无人可托,这才勉强传位给我,难道我还当得来什么掌门?不管他那时怎么说,我总之是做不了的,倒不如将这块铁牌交给钟阿姨去,她爱让谁就让谁,我也不用多管。再说爹爹已经过世,在这里和妈妈合葬,这消息我无论如何也该回去告诉一声。”忽然之间,心中对继母深深怜悯,只觉犹在对父母之上:母亲虽被父亲误了一世,可是父亲毕竟深爱于她,到最后一死以报,相从地下,这场冤孽总算从此勾销。可是继母钟素晴呢?婚后近二十年来虽自平静无波,丈夫心中却始终有着别人,没一日能得真正欢乐,如今丈夫已经撒手而去,她多半还未知觉,定然尚在家中痴痴盼望,苦苦守侯,心中的苦楚煎熬又复有谁能解?萧剑平猛地打了个寒噤,但觉人间万事俱空,却又万般的纠缠不清,一时间恨不能就此一瞑不视。
他下峰时正值向晚,温珉已自女儿处得知了外甥要走,既然挽留不住,便也无须再见面多费口舌,何况他这一走,于天山派也算松了一口气,如何不好?于是命人在峰下替他备好了马匹行囊,也算舅家的一场心意。萧剑平茫然回顾,暮霭苍茫中再望一眼仙影峰,决然而去。
这时已是四月初旬,满山犹是银装素裹,八大门派早已东还,一月之前的攻战痕迹,早被大雪掩埋干净。放眼但见洁白无涯,天地间竟无一点渣滓。萧剑平单人独骑,心中一片空落落地,也正如这皑皑雪地,茫茫素天。
出山入得大漠,千里狂风冰雪,扑面而来。他曾在这沙漠中行走过四次,每次均有人陪伴,无论是舅舅母亲、表妹朋友,也无论适时是喜是愁、是哀是欢,比较起如今在这风雪之中孑孑独行的光景来,只觉当日纵是哀戚也成温馨,何况这四人一半生离,一半死别,生离者或尚有再见之日,死别者却是欲再聚首片时也不可得。思之凄然,点点泪下,寒风拂处,衣襟上片片俱是冰花。
他不知道朱奇曾来过天山,只道他尚在云南道上,和他多半还能再见;可是蝶儿呢?当日匆匆分别,互不知悉,此时人事却已全非,纵使相见又能怎地?自己怕见着她重增伤痛,难道她便愿见到自己更惹伤心?何况母亲临终嘱咐言犹在耳,虽然自己一心都在朱兰言身上,决不至于去误了蝶儿,她冰雪聪明,洒脱磊落,也万不至于为自己所误,但当真要见,隐隐然却也生出几分顾虑来,不禁喃喃自语:“不,蝶儿,不管怎么说,我们总要再见面的。待我完了眼下之事,一定要来找你,我不上天山,就在山下等着见你好了!就算见了面大家伤心,能在一处说说伤心事也是好的,如今在世上只有你是我最亲的人了!”
在风雪中也不知行了几日,终于脱离了天山雪脉边缘,便即愈行愈热起来。黄沙地中积雪渐薄,气候渐干,比雪地中更是难行。幸好□□坐骑惯行大漠,不待主人驱使,自己也会寻觅水草。迎着风头一路前去,黄沙中果然露出稀疏的草根来,萧剑平放马去啃,跟着马走,草根愈密,连转过几道高丘之后,眼前一亮,只见凹地中是一片绿洲,想是有高丘遮挡,风沙难侵,外间犹是朔天寒地,这里的绿树青草倒已先萌出了春意。那马一声嘶鸣,放开四蹄奔到中间的水潭边饮水,萧剑平也取出了水囊过去灌水。
陡听飕飕声响,风声劲急,有暗器自树丛中射了出来。萧剑平心神虽伤,身手犹存,乍闻有异,手上已自拔剑招架,将几枝羽箭一一格开,但见那羽箭却眼熟之极,箭杆上涂作花花绿绿的虫蛇之形,心头猛地一凛,脱口叫道:“住手,住手!是何教主么?”
树丛中呼哨声响,涌出七八个人来将他团团围定,果然都是五毒教徒的打扮,有几人他还在蛇骨塔下见过,识得是正是何红萸的心腹。他心中一跳,抬头只见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子自人群后走了过来。他对这位五毒教主原无深忆,只是乍然见着她,当日与竹蝶随她同行的光景便即涌上心头,一时不惧反喜,冲口问道:“何教主,蝶儿呢?”
何红萸本来倒有几分欢容,听他这一问劈头而来,神色不禁一变,道:“奇了,你表妹托我照管的么?怎么问我要人?”萧剑平不觉一呆,喃喃的道:“我是糊涂了,那天我和蝶儿一道从你们那里出来,怎么还要问你蝶儿下落?总是我念蝶儿之心太甚,见到和她有关的人都要想起她来。”
既问不到竹蝶下落,他便也懒得理会这位五毒教主,也不管众教徒围在身边眈眈逼视,自顾自的还剑入鞘,便欲走开。何红萸作个手势阻止手下攻击,却唤道:“萧公子,且住!”萧剑平淡淡的道:“你想扣下我么?我不会梵文,可做不了什么通译。”何红萸微笑道:“扣押的事我是不敢做的,本教如今自顾不暇,同你天山派的过节早已搁置不问,怎么萧公子还是一见我便想避开,莫非仍自记着旧嫌不成?”萧剑平道:“你跟天山派的事,和我有什么相干?我也没什么旧嫌好记,反正你又不曾杀了我。”他呆了一呆,凄然一笑,慢慢的又道:“索性那回要是被你杀了,倒也是好。”
何红萸道:“萧公子怎么也说起这种话来?你这句话说得和那人何其相似,嘿嘿,到底是一家亲戚,血脉相通。”萧剑平霍地抬头,道:“你……你又见到蝶儿了?方才那话是骗我的不成?”何红萸笑道:“奇怪,我几时骗你?我只说不是替阁下照管表妹的,但是有空请了小竹姑娘来做一回客,难道不能?令表妹此刻,怕是有千言万语要对你说,只不过萧公子听了欢不欢喜,我却不敢担保了。”
萧剑平全身发颤,伸手按剑,道:“蝶儿又落到你手里了?你……你想怎样?”何红萸道:“本座一向钦佩小竹姑娘大才,何况如今又正有要仰仗她之处,岂敢对她怎样?萧公子若不放心,不妨跟我过来探她一探,也无不可。不过我言在先,只怕你们见了面之后,反而要懊悔这番相见,你明白么?”
萧剑平看见她脸上露出一丝似嘲似讽的笑意,忽然间心底一寒,莫名其妙一阵害怕。何红萸却向他招一招手,道:“请罢!”径自转身便行。
绿洲深处是一片树丛,穿行到树丛另一侧,几座牛皮帐篷赫然在目,想是五毒教这干人在大漠中的据地。何红萸走到最后的一座小帐篷之间,帐外守着的两名苗女看见她过来,一齐躬身行礼,被她挥手吩咐远远退开。何红萸亲手揭起帐门来,回头笑道:“萧公子,请进罢!”
帐门揭处,光线直射入去,帐内本来背门而坐的一个少女缓缓回过头来。
萧剑平霎时间疑在梦中,双脚有如生了根一般钉在门口,动弹不得,呆了半晌,大叫一声:“蝶儿!”直抢入内,一把抱住了她。他与竹蝶本无嫌猜避忌,相别经年,思念不胜,这时哪里还顾什么礼法之拘?手上抱住了她身体,才觉得她真真实实便在此地。这一声“蝶儿”叫出口来,惊喜交集,泪水已涌将出来。
竹蝶一被他抱住,陡然失声惊呼,怒叱:“放手!”萧剑平只道:“蝶儿,当真是你,当真是你?”竹蝶怒声道:“你放手,不要碰我!”用力挣扎。萧剑平道:“蝶儿……”才说得这两个字,只听啪的一响,却是自己脸颊上已清脆响亮的挨了一掌。这一记耳光打得他眼前一黑,愕然放手,连退了几步方始站定,呐呐的道:“蝶儿,你……”
竹蝶满脸胀得通红,胸口起伏不定,眼底竟全然是惊惶愤怒之色,萧剑平从未见到她如此失态,一时不知所措,好半晌才道:“蝶儿,是我啊,你……你不认得我了么?”竹蝶仍是怒声道:“我知道!你站开,别碰着我!”萧剑平反而上前一步,伸手想拉她衣袖,唤道:“蝶儿……”竹蝶用力一夺,厉声道:“叫你别碰我!”
何红萸一直站在门口含笑望着二人,这时走上前来,拍拍萧剑平肩头,叹道:“萧公子,你怎么恁地不知事?才见面就动手动脚,可不要吓坏了人家么?男子汉还是温存些好,你也该学学别人才是。”萧剑平被她一拍,回过头去,愠道:“何教主,我跟蝶儿说话,你别插嘴好不好?”何红萸笑道:“原来倒是我插嘴的不是了?也罢,便让二位细细叙这别来之情。”向后退了几步,让开一边。
这时竹蝶已然平静,仍是转头向里,身形却有些微微发颤。萧剑平只见她侧面的脸色苍白异常,心下担忧无比,一时却又不敢再触碰到她,好半晌才低低又唤了一声“蝶儿”,竹蝶应了一声。萧剑平道:“蝶儿,你……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竹蝶道:“我怎么会不记得你了?小表哥,你为什么上这里来?”萧剑平心如刀绞,颤声道:“舅舅……舅舅已经不在了!你可知道么?”竹蝶回过脸来,淡淡的道:“我早就知道了。”
萧剑平一呆,说什么也料不到她的回答竟如此安然平静,怔怔凝视着她,但见她脸上亦是木然无一丝表情,仿佛人间哀乐都已不复挂怀。萧剑平心底蓦地一震,觉出她心灵深处的哀痛苦楚,实是不在自己连见父母亡故那时之下,颤声道:“蝶儿,你哭一场罢!你痛痛快快哭一场,心里便能好过多了,你哭罢!”竹蝶问道:“你教我哭?等我当真哭出来了,你又要来劝我不哭,何苦呢?”萧剑平无话可答,只道:“蝶儿,我知道你一定伤心得很,我也跟你一样的,我们……”泪水哽在喉间,说不出话来了。
竹蝶脸上露出一丝凄清的笑意,回眸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慢慢转开头去。
萧剑平见她眼波清亮如昔,这一回眸眼神复杂,似是愤怨,似是哀苦,又似感伤莫名,只这一瞥之间,他一颗心便提了起来,适才那一股害怕之意无端端重又回到心头,失声又叫:“蝶儿!”
竹蝶轻轻的道:“小表哥,你是痴人,事已如此,再痛哭也挽回不得,我又何必还哭?你又何必劝我哭这一场?”萧剑平恳求道:“蝶儿,我知道你心里难过……”竹蝶道:“再难过毕竟也已经过去了,请你不要再提起,好么?”萧剑平道:“我……我……蝶儿,这些日子你在哪里?为什么现下才回天山?又怎么落在她……何教主手里?”
竹蝶默然,何红萸笑道:“小竹姑娘可不是落在我手里,只是我请她来做客的罢了。至于她是怎样被我请到的,却怕有些不便说罢?”
萧剑平不睬她,只是望着竹蝶,半晌才见她又回过头来,眼中忽然闪过一种奇异的光芒,慢慢的道:“你非问不可么?”萧剑平只道:“蝶儿,你究竟遇上了什么事,为什么这样奇怪?说给我一起分担不好么?”
竹蝶神色木然,一言不发。萧剑平急道:“蝶儿,你我同生共死过来的,难道还有什么话说不得?我也有很多事想和你说呢。自那回你走了,我……我一直挂念得紧,可是后来又去云南,却怎么也找你不到,你究竟是在哪里?”
何红萸插口道:“萧公子,小竹姑娘这大半年里,可是一直没出云南,只因她借了那本书去,本教哪里容得她远走高飞?你说是找不着,多半也不曾用心去找,这一来可带累得人家不浅,你知道么?”萧剑平恼道:“何教主,请你别打岔好不好?”何红萸笑道:“好啊,我不打岔,便听小竹姑娘自己讲上一讲。”
竹蝶静默良久,轻声道:“她说的不错,我这大半年里,确实被阻在云南,虽然差幸没再度落入她五毒教之手,却也是一直忙着东躲西藏……待我知悉八大门派攻我天山的消息,已是迟了。可是无论如何,就算迟了,我也得赶回去,就在道路上……在道路上听说了爹爹的死讯……”话声渐低,说到最后一句,忽然中断,脸上慢慢现出一股凄苦与悲愤交织的神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