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动梦》波斯比利缇

2、第 2 章

　　讲桌上趴着的计时青蛙动了动，在所有学生齐刷刷投过来的目光里支起身体，发出一声响亮的喉音。它圆滚滚的黑眼睛转动着，瞳孔里漂浮着一个闪亮的银环。

　　“各位，合上课本。”斯蒂夫高拍了拍青蛙脑袋，扫视台下表情各异的水术科学生。他在大部分人脸上看到了意料当中的紧张和心虚，身为负责任的助教，他应该为这些个表情失望。但他心里那个骄傲又目空一切的水术科首席正发出其他人都听不见的嘲笑声。

　　今天斯蒂夫负责的是中级水术实践课，代亨利柯兰教授的班。这位头发花白的教授是末日学院最早的一批职工之一，有着渊博的水术知识和异乎寻常的好脾气，兼任中高级水术实践课教师和水术科主管，经常要为了解决水术科学生的投诉——比如跳楼梯事件——而焦头烂额。多数情况下，水术科学生们也乐意给这位从不挂学生的老教授面子，本本分分从不搞事；但是刚入学的新生没有体会过老教授的和蔼，也不晓得收敛，所以每年的新学期柯兰教授都要把课程拜托给斯蒂夫几天，好解决那些——在斯蒂夫看来——不知廉耻的新生的要求。

　　“好了，各位。”斯蒂夫环视教室，“谁愿意为我示范一下超冻结算式？”

　　没有人答话，教室里一阵风沙沙吹过。这会儿有风术课吗？斯蒂夫脑中的疑问一闪而过。但他没去理会，而是再次耐心地环视全班，心里的少年首席笑得更大声了。

　　“惠特曼小姐，你愿意为我复述一下超冻结算式的定义吗？”

　　教室右侧梳着棕色长卷发的女孩站起来，望着斯蒂夫的眼神有些胆怯。教室里的风还在吹，斯蒂夫耳边的碎发簌簌作响，他皱了皱眉，打定主意要和风术科主任谈谈这件事——是哪个学生连基本的控制算式都没学会的。

　　“核……核心水分子指数的三次幂。”莱西惠特曼——至少花名册上是这么写的——颤声回答。

　　“是乘方的三次幂。不过谢谢你，请坐。”斯蒂夫纠正道，女孩如蒙大赦地坐下，脸涨得通红，“好了，如果我们根据超冻结算式的定义和对召唤方程的理解并加以灵活估算，在实践中注意比例的平衡，就能达到课本上所说的标准。华斯大师认为超冻结算式调整到小数点十位数以后的精确比例就可以冻结时间，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位咒术师能达到这个标准，就连撰写这本书的华斯大师本人对超冻结算式的运用也只能调整到小数点后六位。等我们的中级课程结束后，大家的水平至少可以达到小数点后一位。至于现在……有一个人可以搭建出超冻结算式的基础框架，我就可以跳着舞出教室门了。”

　　“高先生？”后排有一个女生举手。

　　“是的，霍伦小姐？”斯蒂夫翻了翻名册。

　　“康斯坦大师能冻结时间吗？”

　　斯蒂夫高思考了一下。“关于康斯坦大师的力量，目前没有一本史料有详细记载，只能靠资深的历史大师推测。”他说，“我建议你咨询历史科的封斯顿教授。”

　　“既然康斯坦大师能够抵抗炸弹和手雷，”基莲霍伦固执地说，“那么冻结时间对他来说也肯定不是问题。”

　　“或许。”斯蒂夫承认道，“但我们仍然需要确凿的史实来论证观点。华斯大师提出的冻结时间的观点本质上也只是个假说，目前咒术界还没有人能将算式发挥到他所假设的程度，即便康斯坦大师能完成这一奇迹，那也不该是我们讨论的事情。现在，我想请各位牢记超冻结算式的定义，与召唤方程相结合，尝试着冻结各位的流体。记住，课后你们的成果会作为期末总成绩的参照之一，请摒弃杂念，认真对待。”

　　听到会与期末成绩挂钩的威胁，学生们纷纷低下头，开始和盛在课桌凹陷里的水较劲。斯蒂夫高看着他们生疏的手法，遗憾地发现大部分人甚至连定义都没有搞清楚；而有一些人——例如莱西惠特曼——记住了定义，但数值的平衡惨不忍睹，透明的流体在他们的操纵下结成了柔软的胶状物。还有……

　　基莲霍伦交叉着两手，一动不动地瞪着他，桌上的流体纹丝未动。

　　斯蒂夫穿过座位走向她。

　　“有问题吗，霍伦小姐？”他温和地问。

　　“没有。”女孩硬邦邦地说。

　　“那我希望你尽快开始动手。”斯蒂夫说，“还有不到半小时就要下课了。”他说完转过身往讲台走，免得让她看到自己翻出的白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教室的风似乎变大了，忽上忽下地翻弄着他的衣摆。

　　计时青蛙呱呱地喊出下课铃，斯蒂夫让学生们把成果留在桌上供他收检并交给柯兰教授。学生们鱼贯而出时，他挨个将千奇百怪的超冻结算式喂进计时青蛙嘴里时希望柯兰教授不要被稂莠不齐的结果伤心到消化不良。末日学院的生源一届不如一届，斯蒂夫还记得他入学那年的中级实践班，最出挑的学生甚至在第一堂课上就能将超冻结算式固定在小数点后两位。

　　如果那个人还活着，斯蒂夫可能没法做那一届水术科的毕业首席。

　　“高先生。”

　　斯蒂夫抬起头，发现基莲霍伦还坐在位置上没动。

　　“霍伦小姐？”他看了看她的课桌，那汪水还是那汪水。

　　基莲发现了他的视线，轻蔑地扭了扭嘴角。

　　“算式就是垃圾。”她说，“我敢打赌康斯坦大师根本不用学这些玩意。”

　　“他当然不用。”斯蒂夫回答道，“他学的东西要复杂艰深得多。如果你好好学过历史，你就知道是康斯坦大师将古算式简化成了现在易于使用的模式。”

　　“很显然他简化的不是很好。”基莲霍伦说。

　　斯蒂夫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他还是学生的时候班里就有特立独行的人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而对算式嗤之以鼻。但那些人最后在课上吃了零蛋之后都乖乖收敛起了脾气，泡在图书馆里背算式背得热火朝天。

　　“这不是我们应该关心的问题。”斯蒂夫尽可能温和地说，“精通算式是成为一名合格咒术师的基础。”

　　“我哥哥是外勤咒术师，他说过大部分咒术师是用最简单的算式为自己节约时间。就拿超冻结算式举例，实战的时候它甚至不如最基本的冻结算式有用。”

　　斯蒂夫也熟悉这个问题，末日学院的所有教师对此都有无数种答案可以让心存疑虑的学生心服口服。但他看着基莲霍伦傲慢的面孔，把准备好的官方答案吞了下去。

　　“你入学之前学过基本课程，既然对算式这么抵触，为什么要来末日学院？”

　　基莲耸耸肩：“我们全家都是咒术师，我做不成例外。”

　　斯蒂夫走到她面前，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知道不管你有没有做，我都得把你的成果交给柯兰教授吧？”

　　“您随意。”基莲说。

　　斯蒂夫看了她桀骜的面孔一眼，发现她的眼睛和贝利一样，都是咄咄逼人的翡翠色。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计时青蛙跳上课桌，它张开嘴，将水流一滴不剩地吸进了肚子。基莲面无表情地看着它，仿佛对这节课注定拿到零分的结果不屑一顾。

　　斯蒂夫转身整理其他学生的算式结果时仍然能感觉到基莲固定在他身上的视线，让他后背发僵。终于收拾完之后他如蒙大赦地走向门口，基莲还坐在原位，但他不打算和这个难对付的女孩有过多交流。

　　“高先生。”当他走到门口时，基莲霍伦喊住他。

　　斯蒂夫叹了口气，转过身：“怎么？”

　　“您觉得计时青蛙也是用算式造出来的吗？”

　　斯蒂夫愣住了。但是基莲霍伦笑了一下：“我不过随口问问。再见，高先生。”

　　她站起来，擦过斯蒂夫走出教室。

　　亨利柯兰教授没有机会为他的学生消化不良，斯蒂夫去找他的时候他还在处理低年级学生的投诉。这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趴在水波形状的喇叭旁边听着喋喋不休的抱怨，一手还用手帕擦着不断滚下的汗珠。斯蒂夫进门时教授还冲他笑笑，指了指办公桌旁边的沙发示意他坐下。

　　斯蒂夫等了十分钟，喇叭终于安静下来。教授又擦了擦额角，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好，斯蒂夫。”

　　“柯兰教授。”斯蒂夫往前倾了倾身体。亨利柯兰一直是他最喜欢的老师，温和、渊博，又从不卖弄学识，而且还喜欢看猪豚大赛。事实上，斯蒂夫对猪豚大赛的喜爱就是受柯兰教授的影响，他还是学生的时候和大部分人一样对这个综艺嗤之以鼻，认为它低俗且污秽，有一次他无意中看到柯兰教授桌上的粪便模型顿时觉得教授在自毁形象——后来发生的事让斯蒂夫每每回忆起来只想打死当时愚蠢的自己。他当着柯兰教授的面大放厥词，痛斥老教授不该为老不尊沉迷这种低俗的综艺。柯兰教授完全可以把他赶出办公室，并且因为斯蒂夫的冒犯让他接下来的功课不分青红皂白地吃零蛋。但是亨利柯兰只是好脾气地笑着问他为什么讨厌猪豚大赛，斯蒂夫发觉自己除了低俗之外给不出任何有力的论据，于是教授建议他回去看猪豚大赛的重播：“如果你能用你的理由说服我，那我以后就再也不看猪豚大赛了。”

　　后来斯蒂夫高有好几个月都躲着柯兰教授，怀着对自己的唾弃和鄙视教授品位的心虚窝在宿舍里看猪豚大赛，把一半的奖学金都用在押注和收集猪豚周边上。不知道是不是斯蒂夫的其中一个舍友四处宣传他的古怪行径，他的新爱好很快就传到了柯兰教授的耳朵里。下一年的康斯坦节斯蒂夫收到了教授的礼物，是一只绝版的猪豚模型。教授在随礼附赠的卡片上写着：致斯蒂夫，我很高兴你没有因为世俗的偏见而错过令人喜爱的事物。

　　这张卡片被斯蒂夫装裱起来，和教授送他的模型一起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这是中级实践课的算式模型。”斯蒂夫把计时青蛙递给教授，青蛙嘴上打着一个硕大的蝴蝶结，以免这只生物一个饱嗝把算式喷出来殃及无辜的人。

　　“是超冻结算式吧？”亨利柯兰颇为怀念地说，“中级水术的第一课。任何水术的第一课都是冻结，就像华斯大师在课本第一页说的，‘从固体开始’——”

　　“——‘从冻结开始，从基础开始’。”斯蒂夫不假思索地接上教授的话。

　　教授笑得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显得更深。“你一直是我最好的学生，斯蒂夫。”他说，“你做出第一个超冻结算式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我这辈子只教过两个学生能在第一堂课上就把超冻结算式固定在小数点后两位，老天，我真希望在我死前还能见到第三个。”

　　斯蒂夫附和着笑了笑：“在这只青蛙里您肯定是找不到的。”

　　“我知道，我知道。”教授叹着气，又擦了擦汗，“我看过他们的期末考成绩。”他看了一眼蝴蝶结封口的计时青蛙，“我一会还要处理学生投诉，不太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心脏病发……我还要留着一口气看今晚猪豚大赛的结果呢。”

　　斯蒂夫高有种不好的预感：“您的意思是……”

　　“这次作业我就不看啦。”教授眨了眨眼睛，“你拿回去帮我批改一下，结果发给我就行。”

　　“教授，这样不好吧。”斯蒂夫脱口拒绝，“超冻结算式是个大作业，我只是个助教，资格……”

　　“资格和学术水平都过硬。”亨利柯兰说，“我是你毕业考试的主考官，你又做了这么些年的助教，我敢说今年招进来的新老师没有一个比得上你在水术方面的造诣……我知道，我知道，嘘。”教授对着斯蒂夫如临大敌的表情摇摇手指笑得狡黠，“可我都这把年纪了，放点厥词也没什么，你就当帮我个忙吧，斯蒂夫，我还想多活几年。”

　　亨利柯兰教授没有机会为他的学生消化不良或是心脏病发，因为“资格过硬”的助教斯蒂夫高接了这个烫手山芋。斯蒂夫做助教兼职的初衷只是为了出一口入学测试上受的鸟气，代课的时候巧妙地透露出对学生的鄙视并故意布置难度偏高的课题——他曾亲耳听见学生形容他“水魔鬼”——但不代表他喜欢批改在他看来都应该扔进垃圾箱的作业，还得顾虑到学生们可怜可耻的自尊心昧着良心打高分。

　　斯蒂夫坐在办公室里对着计时青蛙叹了口气，本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心情拆开了裹着蛙嘴的蝴蝶结。这会儿办公室没有人，他的另外两名助理同事今天不值班，贝利也不在，她花朵形状的座位收拢着。他稍微有点失望。

　　计时青蛙挨个吐出超冻结算式，斯蒂夫按照名册一个一个打分。学生的整体水平并不出乎他意料，甚至不能用良莠不齐来形容。想要良莠不齐，首先也得有良才行。斯蒂夫心想，在约瑟史威格的名字后面重重地写了一笔F。

　　“下手轻点，斯蒂夫。”他想起不久前教授这么苦笑着说，“别把孩子们打击得太狠。”

　　“他们要是不想被打击，就该把功课做好一点。”斯蒂夫话音刚落，那阵如影随形的风又在忽上忽下翻动他的衣角，仿佛谁的窃笑。

　　计时青蛙的嘴又张了张，最后一个超冻结算式跳出来。透明的水洼在空中静静地闪烁着，涟漪像丝绸上光滑的皱褶。斯蒂夫看向名册上唯一一个空着的位置：基莲霍伦。

　　他的笔尖落到她的名字后面，一个F已经蓄势待发。基莲霍伦活该不及格。他心想，她目无尊长、自以为是还不知悔改……但他又想到那双绿眼睛，倔强、傲慢、咄咄逼人，还有她交叉手臂坐在座位上扬起下巴看他的样子。计时青蛙也是算式造出来的吗？多少年前他站在他最喜欢的教授面前批评猪豚大赛的时候，是不是也是摆出这样一副不服管教的表情？柯兰教授的过分宽容或许没有错，他的学生都出类拔萃。即便是斯蒂夫那些没法做出超冻结算式的同学，毕业后的成就也足够耀眼。

　　斯蒂夫高吸了口气，做出了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做的决定。

　　漂浮的水洼开始闪光、变形、凝结，空气中缓慢地结出一层霜。冰晶的光慢慢旋转，倒映在计时青蛙硕大的眼珠里。

　　他的衣角在风里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