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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叁奇(一) ...

  •   长安的夜晚总是很亮,往往看不见星星。但今晚不同,我望着晴朗的夜空,半块月亮像块饼似的高悬着,整片天幕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僳紫色,稀薄的光线下,坊里的建筑像一大片起伏的河流,犹如瘀青般黯沉,几近黑色。楼里的灯光摇晃着,像是河水中闪烁的花灯,时不时传来他人饮酒作乐的乐器和笑声。

      但现在不是赏月看星的时候,我拉紧身上的挎包,走得很快,一心只想赶回旅店。

      渐渐地,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因为我明明是朝着旅店的方向前进,却越走越荒凉,建筑愈渐稀疏、摇摇欲坠,黑黝黝的落魄房子里的灯光相继熄灭,十几米宽的大街也自行收束似的越来越窄,通向目标的街道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辨别。

      只有一条像是废弃了数年的土路从我脚下向前延伸,一直伸向黑暗中。

      我看不清拥挤在轨道两边的是什么,高粱?粟麦地?看起来纹丝不动,但我感觉到那里有无数诡秘、永不眨眼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监视着我,它们似乎正暗暗地抽动膨胀,在我思考的间隙快速地吞并这条唯一的小道。

      我抬起头,月亮仍然完好地挂在天上,但那光芒没有洒在地面上,这块土地上好像有什么吞噬亮光的野兽,把它们全都侵占了。

      四周没有风,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这沉寂渗进了我的肉和骨头里,好像某种无法摆脱的缄默的疾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无法通过分析来驱散我内心的恐惧。

      夜晚的风很冷,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用冰冷的舌头舔舐我的后颈,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加快,然后渐渐跑了起来,飞奔的脚步声异常沉重,而背后似乎也响起了相同的跑步声——有什么东西尾随着我,借着我的脚步声掩盖它自己的声音——我不敢回头,我尽量什么都不去想,把狂野的黑暗从我脑海里驱逐出去。

      这时,我看到前方有什么在朦胧地发着光,传来铁器咔啦啦碰撞的声响。

      是一个瓜棚,檐下点着一盏暗红色的灯。

      里面的几个人围着一个火堆吸烟袋,云雾缭绕,烟草的味道燎得熏人,像是有人在烧打湿了的麻鞋。但这股味儿对现在的我来说再安抚不过。

      我壮着胆子回头望了眼来路,微弱的银光笼罩着道路和两边密集的建筑,清楚分明,让我觉得自己愚蠢又可笑。我气喘吁吁地向坐着的人打了个招呼,感到冷汗在皮肤之上涌流,把衣服都濡湿了,便凑近火堆,想要汲取热量。但无论我靠得多近,双手还是颤抖不止,最后,我大着胆子把手伸了进去。

      火堆是凉的。

      我吓得大叫,坐着的几个人却哈哈大笑。笑完了,一齐用手把脑袋搬了下来,脖颈上的切口很整齐,跟刀划过奶酪一样。我吓得夺门而出,双腿不停地摆动。不知跑了多久,又碰得几个田舍汉坐在星空下聊天,他们全都在吃烤鸡,脚边堆着一摞摞细小的骨头,时不时传来粗鲁地咀嚼和打嗝的声音。有个人抱怨了声,说鸡肉太柴,卡了他的牙。

      我放下心,急忙奔过去口齿不清地说着刚才的事,其中一个人听了,嘁了声“这有什么稀罕的,我们都能这样!”然后,他把油乎乎发亮的手掌伸到耳侧,将脑袋搬了下来。

      我说不出话,那人却满不在乎地从手里的鸡腿上撕下一块肉,“哎呀,我们这群糙老爷们是没关系,”他指着我,“倒是小娘子你,年纪轻轻的,脑袋顶上怎么就秃了这么大一块?”

      我以为自己没带假髻,慌忙中往头上摸去,却摸了个空。

      颈子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

      我吓醒了。

      =======

      东市。药庐。

      “大夫,您不要那么急嘛,再看看吧!”

      “姑娘啊,你这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眼是眼,睛是睛,分明得很,我看你射中百米外的知了都冇得问题啊。”

      “大夫,我大老远地走过来,你让我说完哪里不舒服嘛,我是真的有问题啊!”

      “哎呀,小娘子,我行医这么多年,见过无数巴不得自己没病的,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说自己有病的!”

      “大夫啊,要说这双眼睛有什么毛病,那就是它看见了许多不该看见的东西。我看过医书,说我这种症状是某种应激的幻想,这种幻象无法控制,可能是一段记忆,一场白日梦,一个秘密,悲伤、愤怒或是内疚,是我的脑袋捏造出的,又通过双眼映射而出——”

      皮肤干皱的白发老头儿瞪了我一眼:“你说得这么有道理,你来当大夫好不好?”他利落地从几个抽屉里抓了几味药,一点儿都没有年纪老的人的手脚滞钝。“来来来,这包石青你拿好,回去磨着敷。”

      散发着干燥味儿的药包生硬地挤进我的怀里,我绝望地坐了回去。这已经是这个月来我看过的第八个“神医”了,除了最后拿走的药包不一样,说辞跟对了口供似的一致。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那……有没有什么可以治脱发的?”

      =======

      从药庐离开后,我开始往胜业坊的食肆前进,去找老余。但仙客来的后门是锁着的,老余还没回来。

      廊檐的阴影下只有一个消瘦而佝偻的男人,他披着破旧的蓑衣,戴着顶磨损得快要解体的箬笠,用黄绳牵着一只驼桶的老驴。

      毡帽蓑衣的穿戴虽然常见,但现在的天气远不到天高气爽的时节,反而越来越闷热。这人全身捂得如此之严实,倒显得我被大太阳热得直扇手风有些诡异。

      就在我注意到这人更多的细节前,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味攫住了我,我想起坊里南面的某个池塘,那池子里污染严重,长满了绿藻,没有姑娘愿意在那里浣洗自己的衣物,因为里面全是水蛇和青蛙。

      一种不可抑制的厌恶感油然而生,在我的身体里扩散开来,但另一种奇异的熟稔感击中了我,空气里正隐隐散发着林中草木的湿润氤氲,混着某种清新的油香。

      我悄悄观察着对面的人,试图确定那种令我感到矛盾的来源。

      这人好像害怕见光似的,蓑衣和箬笠下仅露出片寸皮肤,却意外的白皙。我见过肌肤尤为白嫩,以醍醐将泼著称的教坊少女,却从没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见过如此苍白滑腻的皮肤,活像脱去了颜色的脂肉包在青蛙皮里,让人想要呕吐。

      我想去瞧他的脸,却被宽大的箬笠挡住了视线。这人的脑袋奇大而扁圆,还竭力低着头,像是被什么不可抗力狠狠地压住了颈椎。他的背很驼,膝关节肿大得连衣服的接缝都在隐约shenyin,似乎下一刻就会绷开,即使是我在女子中不算特别出众的身高,也几乎可与他身量平齐。

      莫非是天生残疾?

      想到这里,我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注视十分不妥,赶紧移开了视线,看向他身边那头没有系颌缰的矮驴。

      老驴的背上驮着两只破旧得看不出颜色的铜桶,桶的边缘攀着些黏糊油腻的深色胶状物,像是常年都在不间歇地使用。

      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但这驴子真是我见过的最不像驴的驴子了,不知该说是长得丑还是生得奇特,驴子的耳朵极短,肚子却很大,毛色古怪得像是沾上了污泥的生姜,身后还曳着一条光秃秃的尾巴驱散蚊蝇。或是对自己的外貌有所自觉,此刻它的脑袋低垂到膝盖以下,显出一副心不在焉的卑微姿态。

      我摇了摇脑袋,惊异于自己在一头驴子身上都能看出这么多戏。一定是天气太热头脑不清醒。

      顶部的日光越发毒辣,空气中弥漫的越来越浓的饭菜的微香让我意识到自己从早上看病以来就什么都没吃。我叹了口气,紧贴着围墙的阴影,试图躲避从四面逼来的饥饿感,肚子却十分不配合地发出一声大大的咕噜,抗议我对它的忽视。

      我不好意思地抠了抠脸,扫了眼对面的猎户,他却装作没听到似的低垂着脑袋。我打定主意待会儿老余回来就在他这儿吃饭,一个闪电般的念头却打断了我的思绪。

      从刚才起一直环绕着的那股莫名的苍冷气味,其实有几分像老余家菜肴的香味。我的视线瞥向那头矮驴,难道那气味是从铜桶里散出来的?这人就是老余家神秘香油的供货商?

      我搓了搓手,试图与他搭话:“在下陶三,这位老板不知如何称呼?”

      对面的人像樽沉默的石像,没有一丝反应。我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厚着脸皮道:“您是来卖油的吗?”

      这回对面的人有了动作,那宽大的毡帽抬起一个很小的幅度,虽然仍看不见脸,但我感觉到那黝暗的阴影下蛰伏着一道令人不怎么舒服的目光,像是草丛里未知的东西打探着路过的动物。

      他看了我一会儿,似乎是打定主意不和我说话,又低下笠沿,把我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我无奈地倚回墙上继续等老余。

      约摸一柱香后,老余回来了。

      见到我们俩后,他脸上有片刻的呆滞,不过又马上热情地招呼起来,领我们进门。也许是因为残疾,那卖油翁一瘸一拐地跟在我们身后,有种古怪的蹒跚。我犹豫了下,想伸手去扶他,却被老余猛地拉住了胳膊,拽进屋里。

      他让我在椅子上坐下后,防贼似地把卖油翁拉进了另一个房间,我抱着挎包,仰头看着灰暗的平棊,老余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其实,我是来给您送这个的。”我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我家人近日从扬州寄来了鲥鱼,我记得上次您说过想要尝尝,便给您捎了些。”

      那包裹被层层叠叠裹得结实得紧,拆了半天才能看到躺在棉絮襁褓中央,宛如婴儿般蜷着的红陶磁罐。甫一拿出,一丝酒糟的油香便悄悄顺着罐子边缘爬了出来,闻着只觉得腹中暖烘烘的,甚是舒服。

      老余抱着罐子,笑眯眯地感叹:“原来已经到吃这个的时候了啊。”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江南鲥鱼,体扁如出鞘尖刀,色皎如新月白银,只在春潮迷雾、幼笋正抽长的季节出来蹦跶。纵使鱼身多刺,也并不妨碍肉质细嫩,腴而不腻,吃进牙缝里,剔出来都是香的。

      自打我远离故乡后,便再没有机会吃上新鲜的鲥鱼。大姐体谅我,每年到了有新鲜鲥鱼的季候便会为我留个几小条,将其打成细细的块儿用细面一裹,搅些香油,拿原旧红糟培个几日,腌进磁罐里寄到长安,好一解我莼鲈之思。每次她都把时日算得正好,从不让鲥鱼糟上太久。

      “三姑娘,真是多谢你记挂我。”老余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暗红色的钱袋,往我手里塞。

      我连忙摆手推拒,老余却笑了笑,圆乎乎的手掌抓住我的胳膊:“这不是鲥鱼的费用,是你前几次帮我跑腿的工钱,我还没付你呢。”

      我想了想,接过了钱袋。老余露出满意的微笑:“快到饭点了,我让后厨给你做你喜欢吃的馄饨,你就在这儿等着吧。”

      考虑到老余还要接见客人,我待在这儿似乎不方便,便婉言谢拒了他的好意,往前堂走去。

      =======

      等陶渡的身影消失在前堂的人群中后,老余搓了搓手,从抽屉里取出另一个暗红色的钱袋,推开了隔室的门。

      卖油翁正哆嗦地贴着墙站着,盯着坐在房间另一端的男人。此刻,他已经取下了毡帽,露出光滑平坦、绝对不属于人类的头颅。

      “这回也多谢您光顾我们家生意了。”老余把暗色的钱袋递进他油乎乎的掌心,卖油翁急忙接过,匆匆点头离开了。

      老余看向房间里的另一个男人。

      男人的脑袋上别着一根漆黑得反射不出任何光亮的发簪,他的手指轻轻地在布满木纹的桌面上弹动。

      “她来了?”男人说,语调并不像一个问句。

      “是。”仙客来的主人恭谨地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她的眼睛更严重了,若不快些挽救,恐怕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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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叁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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