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之异闻录》王小团儿

27、第二十七章

　　【我很喜欢那个忧郁的动物。它们不会表演技艺，并非它们学不会，而是它们认为那种事很愚蠢。它们那种有点儿卖弄小聪明又爱耍脾气的表情，排列整齐的牙齿，冷酷的谄媚，我真的喜欢得无以名状。
　　——三岛由纪夫】

　　何明澈回到铁牙城已经三天了。
　　现在是第三天的早上，鬼卒循例送来了她要求的热巧克力、馒头和茶叶蛋。虽然黑无常曾经小心翼翼地建议她这种早餐搭配是不是有点奇葩，但被她彻底地以“你懂什么”这种理由无视了。
　　自从被别动队开着小车一路浩浩荡荡地从枉死城接回首都，何明澈就被安排在阎王殿青龙宫的角木蛟厅住着。那个整天冷着一张脸的阎王，一回到铁牙城就没了影，三天里再也没出现过。据两个无常说她是去了地狱审判庭，连接几天都在那里跟那帮愁眉不展的判官开会。而没有接到任何指示的地府丙等鬼卒何明澈，想要出去总会被黑白无常两个人拦住，要她等这倒霉的审判会开完，于是只能纳闷地留在了阎王殿。
　　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
　　何明澈如今极度怀疑地狱的那群判官其实是魔戒里的树胡子，说一句话要花好几年那种。直到快中午的时候，身边的菲塔和黑茶也被审判庭叫过去，她开始有点彻底坐不住了。
　　“能不能给我一个痛快呀？”她愁眉苦脸地说，“一开始吓唬我说要判三五年，现在带我回来了也不给个准话，也不拘留我，也不逮捕我，我连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好怕哦。”
　　“难道非要他们拘留你才会开心吗？”阿喵问道。
　　“起码知道他们想对我做什么，哪怕先给我个处分通知单也好啊——说起来，你们为什么所有人都跟着我回了铁牙城？！”何明澈从铺着丝绸羊毛床单的大床上跳下来，指着面前的所有猫咪哀嚎道。
　　光是她的面前，就站着阿喵，吉吉，小九三只猫；不远处的隔间里，二子正抱着她的四只小猫颠颠哄哄。而何明澈身后，阿哞哥和小球正在柚子木的抽屉里乱翻，翻到能吃的就开心地往嘴巴里送；这还不算被地府审判庭叫走的菲塔、黑茶两个。
　　“不是你答应我们留下来的吗？”阿喵平静地说。
　　没错，何明澈记得当时从铁牙城出来快要告别的时候，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阿喵忽然毫无预兆地提出了一个请求：“猫选之子，请让我以后跟着你吧。我觉得以你的能力，以后肯定会遇到很多危险，有我在你身边是一定能派上用场的。”
　　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何明澈为难地挠头。“可是，你知道，我很穷的，而且已经有了几只猫。你跟着我怕是……”
　　这个时候，她压根想不到菲塔竟然在旁边偷偷开口帮腔了：“何明澈，这只猫的来历应该不小。她的速度快到连我都可以轻松超越，我非常有兴趣知道她什么身世。再者她讲的确实有道理，现在这么多人觊觎你的能力，身边多个厉害角色总是不坏。”
　　“可是，以后每个月的猫粮什么的……”何明澈还在犹豫。
　　“我来。”菲塔说，“这你别担心，还有我哥呢。”
　　听到他这么说，何明澈立刻喜不自胜，点头如捣蒜：“就这么说定了！别反悔！别反悔啊！”
　　“谢谢你，何明澈。”阿喵温柔地说道。“也谢谢你，大少爷。”
　　就这样，地狱的不良少女阿喵离开了一直生活着的枉死城，跟着别动队的小车来到了地府的首都。
　　“可是，我只答应你一只猫留下来——阿澈没有那么多钱养你们呀！”如今的何明澈抱着脑袋苦恼地说，“阿澈只是个地狱的丙等鬼卒，阿澈在阳间连房租都交不起了。可怜可怜你们的阿澈吧。”
　　“在阴间也交不起。”小九提醒道。
　　“但我不能抛弃二子，我答应了她们要照顾她们一家的。”阿喵说。
　　“唉——算，算了，那你们呢！？”何明澈指着阿哞哥和小球气愤地说，“你们跟来做啥？赶紧给我回家去！”
　　“No！哞哞说了哞哞要跟着‘猫癣之子’，哞哞不管！哞哞要吃饭！‘猫藓之子’有饭，哞哞要跟着你！”阿哞哥整只猫都快拱进抽屉里了，只露出肥肥圆圆的一个大屁股，嘟嘟囔囔地说道。小球爪爪里抱着一大块牛肉冻干狼吞虎咽地啃着，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猛点头。
　　“扒在车队后面偷偷买挂票过来的你们还好意思说啊！”何明澈哀鸣道，“而且还是两只橘猫，你们这是要坑死我吗？”
　　“我、我、我们救过你们的。”小球终于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无辜地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似乎快要哭了，“我、我们带你从地道出去的……球、球好想要个住的地方、好想要个真正的家呀……”
　　一听他说这种话，何明澈顿时像只被针扎的气球一样泄了气。
　　“行吧，随便你们吧。”她无力地挥挥手，“我养不起了我就把你们甩给那个有钱的阎王爷，反正不缺你们一口吃的就行了，是吧？”
　　“哥，哥，大哥，”小球激动得说不出话，“我们、我们有家啦！”
　　“傻子，”小九懒洋洋地趴在晒着太阳。“还想着阎王大人能帮你养猫？我猜你这次是捅了天大的娄子，地府审判庭那群法盲不想着把你弄进去关几年才怪呢。”
　　“可是无常他们不是说，还没查清楚这次母树为啥暴走——”
　　“你帮平等王炸了阴阳结，这事可是被阎王逮到了的。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阴阳结跟这次暴走有关系，还是看看地府审判庭那边怎么说吧，我完全不看好他们。”
　　“那你说怎么办啊？”何明澈忽然又担心了起来，连忙爬到她身边坐着。“现在连续几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是个啥情况？你说，如果我真的蹲大牢去了，你们这些毛蛋子怎么办啊？地狱的大牢里有啥？跟阳间的一样吗？劳动改造什么的？”
　　“我们的话你不用担心，如果你真的坐牢去了，地狱会有福利机构养着我们直到你重新放出来的。”小九说，“就是听人家说地狱的大牢使人不太快乐，在里面要被炮烙啊、剥皮啊，每天把你像韭菜馄饨一样放进油锅里炸一炸再捞起来什么的。我想这个就应该跟你们那里的监狱有点不一样了吧。”
　　“炮烙？剥皮？下油锅？”何明澈的嘴唇禁不住有点发青发白。“那服刑出来的时候我还能是完整的吗？不会变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是吗？”
　　“不要小看这几百年地狱的科技发展哦。你们阳间有社会进步，地狱也有的。你说的那种会变得七零八落的太古早啦，说出来让人笑话。现在大家都改用咒印的思维和体感控制，让你在睡梦中就能把这些都体验一遍，又不伤害你的□□，感觉上还跟真的没差。最多就应激嘛，像那种傻子宿主带猫出去宠物店洗澡发生的应激一样——受刺激太大然后自己挂了的……嗯，也有。”
　　“哦，地狱的大牢现在都变得这么先进了呢，意念下油锅什么的，好高级，好喜欢，好刺激哦。”何明澈嘲讽地说，旋即又拨浪鼓般地摇头，“不行，我得想个办法，妈，我想回家。”
　　“啥办法啊？”小九看傻子一样地看着她，“你要在阎王殿来个信仰之跃吗？”
　　何明澈不回答她，但是惨白着脸咬着嘴唇，蹑手蹑脚地打开了窗户往外看。
　　她住的地方在一楼，但是因为有台阶，窗口离里面还是有两三米的距离。外面是一个小花园，种满了大叶琉璃子；不远处是一排梧桐木的挂箱，能听见啁啾的鸟叫和拍翅声。小九跟她说过，这些乌鸦、喜鹊和虎皮鹦鹉都是地府的信使和密探，在为了确保信息绝密的时候发挥了重大的作用。
　　“说了多少遍了，阎王殿传令的鸟不能吃！不能抓！”她听见负责接收和清理邮件的鬼卒在声嘶力竭地敲打着树木，“你们数一数你们每天要弄死我多少信使！你们这些二流子猫！管一管自己的爪子就那么难吗？啊！”
　　他骂骂咧咧地从挂箱那边走来，马上就有十几只乌鸦飞到他头顶，哗啦啦地把雪片一样的信往他头上扔去。
　　“啊！”鬼卒打开一封看了看，又生气地说，“每天都是一堆卖楼盘卖保险的垃圾邮件！”
　　在他一挥手用咒印把这些信件全部烧掉转身离开以后，何明澈开始尝试着把一条腿从窗台伸出去。
　　“你在干嘛？”阿喵皱着眉头问道。
　　“逃跑啊！”何明澈用嗓子眼里的内气说道，“我妈还等着我回去养老呢，我可不能像个猫咪一样应激死在地狱的大牢里。你们是兄弟的就帮我打个掩护，回头阿澈不会亏待你们的。”
　　“你觉得你这样真的跑得掉？”
　　“跑不掉也要跑！”何明澈挂在窗台上，呲牙咧嘴地说道，“难道真的等着变成韭菜馄饨？毕竟人不能坐以待毙是吧！”
　　“那你倒是跳啊。”小九从窗台伸出她毛茸茸的圆猫头。“你在怕啥？才这么两三米摔不死你的，你又不是杰洛特。”
　　“闭嘴。等我腿肚子不抖了我自然会下去的。”
　　“那你怕是要在窗户上挂到明天。”
　　“土豆精你这是看不起人……”何明澈的双脚晃晃悠悠的，够不着地也踩不着任何落脚点难免让她有点胆战心惊。可一想到炮烙剥皮韭菜馄钝，她一咬牙，一松手，任由自己的身子往下坠去——
　　还没等她落地，已经有一双手从下面把她接住了。目瞪口呆的她整个人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对方臂弯里，屁股都被结结实实地托着。
　　“想干什么？要去哪？”
　　她听见脑后传来这样沉静而冷淡的声音。
　　“阎、阎、阎王爷……”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有点无聊，在做……在做引体向上呢……”
　　不知道有没有看穿她拙劣的把戏，阎王轻轻把她放在了地下，拍了拍自己一丝不乱的黑色警官制服和白衬衫。“你是不是猫养太多了，人类要出去的话，一般都走大门而不是窗台。”
　　“我——”何明澈大感局促，一抬头，看见小九扒着窗台看着她，幸灾乐祸地说：“何明澈傻子，傻子何明澈。”
　　“你这个胖子肯定在耍我！等着！”何明澈用嘴型对她说，并且悻悻地对着她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地府审判庭的合议结束了。跟我来，判官们想见你一面。”阎王说着，转身冲她一招手。
　　“……终于要见我了？”
　　阎王没说话。跟上她的脚步以后，何明澈斟酌了许久，才小心谨慎地问道：“阎，阎大人，你们开会的结果是……？他们准备怎么炮制我呀？菲塔跟黑茶上哪去了？”
　　“那一对你不用担心。”阎王说，“审委会已经发表了决议，鉴于啸铁玄猫在解除地府这次的危机上有决定性的贡献，他们准备联合我在铁牙城举办一场发布会，为她的家族洗刷冤屈，恢复啸铁玄猫历史上的黑绳城贵族身份。加上菲塔少爷跟她两情相悦，我跟审委会决定在这场发布会上见证黑绳城和铁牙城两家古老贵族的联姻，这次传唤他们过去就是要当面告知这件事情。”
　　“那就好，要是这样，白狸子就完全不用担心他哥反对的问题了，他俩一定特别开心。”何明澈微微松了口气。“那……那我呢？”
　　阎王没有回答，这是说：“你跟我来就是了。”
　　地狱的审判院坐落在十殿阎罗大道的另外一端，跟阎王殿遥遥相对。远远就能看见这座带着飞檐兽角的巍峨建筑，门口是隔五步就站着一个地府警察的宽阔广场，广场上竖着十根旗杆，上面都有黑底银华的旗子在迎风招展。何明澈一眼就认出第一面上绣的图案正是阎王披风上的那棵树，而第二面上的一对翅膀，跟栾青披风上的一模一样。剩下的八面分别是帝王蝴蝶、蝙蝠、鲸鱼、独角鹿、巨蜥、独牙象、北极熊和双头狼。
　　“崔府君告诉过你吗？这就是地府十城的城徽。”阎王说。
　　何明澈懵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在他们踏入审判院的时候，分列在大厅两旁的地府警察和鬼卒忽然上前，并步，整齐划一地向阎王行礼，大厅的拼花地板被踏得直响。何明澈吓了一跳，偷瞄走在前面的阎王，她身上的黑底披风随她的步伐飘飏着，背影飒爽，英武非常。
　　过了进门大厅，就是审判员的八个审判大殿。最大的地藏殿要走一段螺旋形的楼梯下去，非常宽阔，何明澈甚至能听见空旷的楼梯间里自己的心跳声。
　　随着分立在两侧的地府警察轰隆隆地推开沉重的大门，映入何明澈眼帘的是稀稀落落没坐几个人的听众席、大殿上首的审判席和大殿中央的一把椅子。审判席上坐着七位佩戴了胸牌的判官，何明澈一眼认出了坐在边上的崔珏，而中间的那个是一只长毛飘飘的巨大赭石色狮子猫，头顶挂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
　　何明澈进门后，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落在她身上；她瞥见菲塔和黑茶也坐在听众席里，心中七上八下的，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到底会是什么。
　　“各位判官，”阎王低沉地说，“‘猫选之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