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之异闻录》王小团儿

26、第二十六章

　　【我们家的猫寻找爱情，会毫不犹豫从三楼跳下去，人有这样勇敢吗？
　　——严文井】

　　黑豹优雅地抬起流线型的脖颈，转过头来凝视着何明澈。
　　“猫选之子，”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份坚毅和冷静，“我要开始安抚这些暴走的魂潺流了。你做好准备了吗？你体内的魂潺流量可能会暂时……变得很大，非常大。你要有心理准备。”
　　“没事，你尽管放手干，别顾忌我。”何明澈轻松地说。
　　黑豹低下头，以沉默作出回答。
　　尽管已经放出了这样的豪言壮语，但黑茶闭眼的一刹那，何明澈还是感觉自己的胸腔像是被一颗小型镭射弹炸了一下似的，剧烈燃烧了起来。她差一点就痛叫出声，但为了不黑茶分心，她硬是撑着一言不发，表面上看起来泰然自若，内里的心脏却像是被野火点着了一般，烧得哔哔啵啵作响。
　　“母树啊……”黑茶喃喃地低语着，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请回应您子民卑微的恳请……”
　　随着黑茶的低语，她的四周泛起了黑霾。这些黑霾越来越浓烈，以至于如此巨大的兽，被整个笼罩在一团漆黑的乌云里。她与何明澈身边的空气流动得越来越迅速，甚至能隐约看到有东西在她们身边盘桓萦绕，穿梭不息。
　　何明澈强支撑着站立，她感觉到似乎有源源不断的火焰从自己心脏里滚过。她口腔里开始出现了隐隐的血腥味，甚至有点眼冒金星。
　　“这可是在对付整个地狱暴走的魂潺流，不会特别好过……”她这样给自己打着气，“难受是必然的，茶茶肯定也在拼命，我必须多撑会儿。”
　　令人安慰的是，她们努力的效果已经开始慢慢显现。像是发疯的狂躁怪兽一样的地震，逐渐停止了。原本已经缩短到一分钟乃至几十秒就一波的地震，间隔时间越来越长，每次也越来越微弱。虽然何明澈身体里疼痛难忍，但一直以来压抑着她呼吸道的那种沉闷的感觉正在逐渐消失；恍惚之中她听见身后的阎王在接电话，崔判官的声音很微弱，但听得真切：“阎王大人……我们这的地震……好像快停了……母树那边失控的魂潺流也……”
　　“崔珏，再坚持一会，一会就好，拜托了。”阎王说。
　　“加油啊，茶茶。”看着站在窗边专注的黑茶，何明澈欣慰地想。她看见她黑黢黢的皮毛下，已经能看到蓝的绿的隐约的魂潺流在流动，像她在血池庭院里见到的东岳之树；黑茶的呼吸渐渐变得非常粗重，也许她的力量也已经到了极限，但她已经下定决心要阻止这场灾劫。
　　“地震已经快被控制住了……再一会，再坚持一会就能成功……”
　　“快了快了，”阿喵压着内心的激动小声道，“混乱的魂潺流已经基本快要恢复正常了。”
　　忍着胸中翻滚的剧痛，何明澈咬着牙，扶着墙努力让自己不至于腿软倒下。忽然背后伸出了一双手，稳稳地把她的身子扶住了。
　　“没事吧？”阎王低声地问道。
　　“还好。”何明澈闭着眼。“……或许有那么一点不好。但是，先别说话，别让茶茶分心。”
　　“你刚下地狱没多久，又没受过任何训练，我知道这样对你的身体负担很大。”阎王说，“要是实在不行，你一定要开口；作为铁牙城主我会想别的办法，不能拿你的命冒险。”
　　“我没事啦。”何明澈拼命挣扎着挤出点笑容。“我可是猫选……”
　　但她话还没说完，身子已经软软地倒下。阎王眼疾手快，一下便把她抱住了。“何明澈！”
　　几乎是与此同时，黑茶猛然睁开了眼睛。
　　屋里，窗外，整个枉死城，乃至远处的整个地狱，已经变得风平浪静。
　　地震，终于停止了。
　　地府的啸铁玄猫，觉醒后的黑毗叶天，黑绳城的女儿黑茶，缓缓走到窗边，伸出头去，发出一声庄严而悠长的吼啸。
　　听到她这一声咆哮，街猫当中来不及逃跑的零星老弱病残，战战兢兢地从藏身处探出头来。确认过安全以后，他们试探着三三两两地走到街道上，把鼻子伸到空中谨慎地左嗅嗅右闻闻。
　　“爸爸，妈妈。”街猫中有年幼的小奶猫，怯怯地抱住自己双亲的大腿。“不晕了，大地不晃了……”
　　阿喵激动地冲向窗口，环视一圈整个枉死城，回头欣喜地说：“成功了！小姑娘！猫选之子！阴阳两界的裂缝被合起来了！”
　　这时，黑茶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地上喘息着，身体急剧地消融、缩小，直到变回了那只小巧漂亮的黑猫的样子。
　　“可以了……魂潺流的暴走控制住，母树已经安静下来了。”她无力地说，“我需要……休息一下。……猫选之子？猫选之子！你还好吗？”
　　“还好。没死。放心。”何明澈气若游丝，用小到几乎跟蚊子一样的声音叮嘤了一声。
　　“你真的没事吗？！”黑茶焦急地说，“这么大的冲击，连我都差一点顶不住。你可只是个人类啊！”
　　何明澈点点头，然而她连说话都不大有力气了。
　　“太不容易了，何明澈。”阎王喃喃地说。“你知道你刚才的身体承受了多少魂潺流吗？还是说你早就心里有底？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灵魂容积？”
　　“开什么玩笑。”确定危机已经解除了的何明澈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她这一口气松下去，竟软软地瘫倒在了阎王怀里。她想挣扎一下，但背上全是冷汗动弹不得；回想起刚才的经历，她现在才来得及开始后怕。“我哪知道自己什么鬼的灵魂容积有多大，哪知道自己会不会死，我也是赌一把啊。”
　　阎王沉默了一下。“你……刚才把整个地狱暴走的魂潺流，都放在身体里过了一遍。这是玩命的事情。真的要……谢谢你才行了。”
　　“不客气。”何明澈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嘟哝。“每次还不都是你们赶鸭子上架。”
　　“何明澈，你知道吗，你刚才很可能拯救了整个地狱。”
　　“真的？那我觉得我现在终于可以歇一会了。”
　　说着，何明澈直直地把无力的双手伸到她面前，几乎怼到了她鼻子下面。
　　“干什么？”阎王问道。
　　“铐上。”何明澈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就这样躺在她怀里说道。“不是说要抓我吗？警官大人。”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听见阎王哂笑了一声，而自己被轻轻地放在了地上。疑惑地睁开眼后，何明澈见到的只是她转身离去的背影：“休息好就起来，我已经联系牛头马面手下的鬼卒别动队了，他们会过来接我们回铁牙城。”
　　“什么意思？不抓我了？”何明澈挠了挠头，心里这样疑惑着。阿喵走到她身边，温柔地用鼻子触碰她的额头：“猫选之子，你还能走吗？我背着你吧。”
　　“劳驾了。”何明澈笑了笑，“我——”
　　阿喵把毛茸茸的头伸到她腋下，轻轻地往上一顶，就把她扶了起来。阿喵的毛既短且密，又油光水滑的，手感跟小九有很大不同，但这触感和独特的皮草味道让何明澈觉得格外安心和舒服。
　　“还能爬上来吗？”阿喵问道。
　　何明澈点点头，正要搭着她的肩膀往上爬，忽然听见塔楼上传来了熟悉的喘气声。阿喵的耳朵向后轻轻转了转，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哟，漂亮的小姑娘。”她扭头对黑茶说，“你要不要去看看谁来了？”
　　“诶？”还没来得及从脱力中缓过来的黑茶，讶异地歪了歪小小的黑脑袋。
　　何明澈心里顿时猜着了八九分。刚要说话，就看见菲塔那颗白白的猫脑袋顶开房间门口的棉麻长帘，钻了进来。他身上尘是尘土是土，又带着点血迹，把他那身引以为傲的白毛糟蹋得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不光如此，他鼻子上、耳朵上都带着几处划伤，尾巴也染了血；虽然都不是伤在重要部位，看起来也难免有些狼狈。
　　“白狸子，你上哪打架去了？”何明澈欢喜地说，“可叫我好等啊。”
　　“何明澈？你怎么也在这？”他一进门就大声说道，声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焦躁和愤怒，“我原想一个人偷偷来的，结果——阉猫的脑壳！半路被伍百万那头猪的小弟堵了。我说什么来着？不自量力！现在那群野狸子都被我狠狠教训了一顿，伤的伤瘸的瘸，识相地滚蛋了。要不是我赶时间，我非把他们这窝野猞猁养的——茶茶呢？你有见到茶茶吗？他们不是说她就在这吗？地震好像停了，但我还是担心——”
　　“大少爷，别说脏话。”阿喵轻声道，“特别是在心爱的姑娘面前。”
　　菲塔一下子噎住了似的愣在原地。刚才他进来的时候又急又躁，注意力全在何明澈身上，竟然没看见她跟阿喵身后瑟缩成小小一团的黑茶。
　　“我……我，”他瞬间没了刚才的粗犷和冒失，从一个刚刚跟别人放肆干架归来的鲁莽青年，变成了手足无措的笨拙白家猫。黑茶望着他，没说话，眼睛里却晶莹莹开始有泪水在打转。他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
　　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笨拙地向正在跳舞的她走去一样。
　　“终于找到你了呀。”他的语气温柔到不能再温柔，与刚才相比简直判若两猫。“茶茶，跟我回家吧。”
　　黑茶泪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脸上的神情从难以置信到欣喜又到热泪盈眶。忽然，她像一只翩翩的黑蝴蝶一样向他飞了过去，一头撞在他的怀里。
　　“我说什么来着？”何明澈精疲力尽地笑着说道，“没骗你吧。”
　　黑茶把头埋在菲塔怀里，他伸出一只爪子搂着她，温柔而缓慢地用带倒刺的舌头舔舐着她头上软绵绵的毛。“没受欺负吧？”他紧张地问她，“答应我，下次别乱跑了。谁要是趁我不在欺负了你，现在就告诉我，趁还在枉死城，我马上去揍他一顿。”
　　黑茶不答话。她开始抽泣，并且这抽泣声越来越大，最后她索性趴在菲塔怀里，放声大哭。
　　菲塔一只爪子搂着她的肩膀，茫然地左顾右盼。
　　“她——哭——什么——呀——？”他看着何明澈和阿喵，又不敢出声，着急地做着口型问她。
　　“他是一直都这么蠢吗？”阿喵扭头问何明澈。
　　“对，一直都这样。”何明澈点点头。
　　菲塔只好不知所措地蹲坐着，任由黑茶不知道是喜悦还是哀伤还是委屈的眼泪，把他胸前的白毛全部打湿。
　　“不哭不哭，你看你……”他不知如何是好地想要安慰，却只能说出这种不痛不痒的话。
　　终于，黑茶哭够了，抬起一双泪盈于睫的碧绿大眼看着他。
　　“菲塔哥，”她抽噎着，“他们说，等你找到我以后，你会扇你大哥四十个耳刮子给我出气。”
　　“啥？”菲塔愣了一下。
　　“他们还说，”黑茶期待地盯着他的俊脸，“只要找到我，你连我的粑粑都敢大口大口地吃。”
　　“……啊？”
　　“吃八盘。”她又补充道。
　　“……何明澈？！”总算明白过来了的菲塔，一扭头气愤地冲她吼道，“你都跟她说了些啥？我不——”
　　他的“吃”字还没说出口，何明澈已经抢占先机，飞快地上前一步，两只手把住了他的两个白耳朵，然后迅速地把他的脑袋对准了黑茶的脸，按了下去。
　　这一吻，虽然并非出自本意，来得又突然，但神奇的是，三五秒钟过去了，这两只年轻的猫都没有抬起头来。只是他们头顶的四只小耳朵都从淡淡的粉红色渐渐变成了绯红，又微微转动着，弹了几下。
　　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窗外，传来鸟儿婉转而调皮的啼鸣。笼罩在枉死城上空的铅灰色乌云已经散开，金色的阳光顺着屋檐漏下来，在大地上撒出一片斑斓光明。
　　“一切都大功告成了。”何明澈看着仍然依偎在一起的两只猫，偷偷搭上阿喵的肩膀，小声说道。“咱们可以溜啦。”
　　“快走吧。”阿喵笑道，“说起来，爱情什么的，还真是美好啊。”
　　同一时间，在与这座塔楼遥遥相望的地方，枉死城的焦热山上，有一只皮毛如同灰黑色雨云的巨猫正屏息俯瞰着这座劫后余生的古城。他静伫不动，那只覆盖着白翳的眼珠什么也看不见，却闪着复杂而凶悍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