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纵时》忖年

38、洞见

　　可那不是她。
　　即便那眉眼再怎么相似，清瘦的身形再怎么如薄纸青竹。也只是夕阳下逆着光照面不清时隐约的轮廓。
　　而在看清那个门外的人时，苏纵只按紧了窗栏，心跳因无端的惊惧而加速着，背脊发寒。
　　那人一架和煦温润的金边眼镜，抬眸间眉目神情却竟与寸时有七分相似，只不同的是，面前这人笑得温文而和善。
　　一双眼深黑色没有底。
　　“苏小姐。”
　　他没有走进门，只遥遥远远地打了个招呼。
　　苏纵扣住窗框的手越发用力。
　　他似乎并不在意苏纵的反应，只温润笑着，嗓音轻缓如坠地烟雨，朦朦胧胧隔一层雾气。
　　“之前你们未经我允许带走了我的寸时，令我十分恼怒。但现在我改了主意，并不打算与你们追究。”
　　话至如此，他刻意顿了顿，有些头疼似的微微低头抬了抬眼镜，转而开口的嗓音稍加了些烦恼。
　　“可是她实在是太不听话了，这件事我不能太轻易与她过去，你说是吗？”
　　苏纵保持着那个站定的姿势，没有回复。
　　“所以啊，我想和她玩一个游戏。”
　　那人笑着，缓缓抬了头来。
　　从低而上，一双微挑着，尽是冰凉笑意的眼眸。
　　深黑色，迎着阳光，生动粲然如最名贵闪亮的宝石。
　　动人。
　　“苏小姐可要留意了，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存在她留下给你的暗示——你能找得到她吗？”
　　他笑着退步，彬彬有礼顺手带上了门。
　　最后一道缝隙消失前，苏纵听见他说。
　　“还是说，等待她自力更生，再伤痕累累地爬向你呢？”
　　“不过也没什么……”
　　“她不是早就习惯了这样么？”
　　砰的关门声，震得苏纵绑在门上示警的小铃铛细微微地响。
　　沉朽的木质窗框被捏得碎渣淋漓。
　　苏纵恍然低下头，微微一松手。
　　被风扬了干净。

　　“你还是妥协了。”
　　男人笑得眉目温暖，如冬日里凉薄的一缕光，铺洒在地面成片的积雪上。
　　寸时不理不睬，放下手中试管，划一根火柴点燃桌上的酒精灯。
　　“都已经到了，也不见一面，反而回来答应了和我的交易，还让我和她说那些话。”那人凑了近，忽地低下嗓音，“你在想些什么呢？”
　　寸时并不躲闪，目光不移，只冷静道：“你有三个月的时间。”
　　“如果我做到了，你真的会留下来陪我么？”男人疑虑道，“又或者说，你对我这么信任？”
　　“不，你是个聪明人。”男人凝视了她许久，忽又否认道，言语带笑，胸有成竹。
　　可话至如此，寸时却抬起了眼来，看着近在咫尺的他。
　　男人警觉地凝了神。
　　那双近在咫尺的漆黑眼眸蓦地泛起些冰凉的似笑非笑来。
　　“我信任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男人一怔。
　　“你还不明白现下的处境么？”
　　寸时不答反问道。
　　男人对视着她的眼，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瞳孔骤缩。
　　“你确实是我最生动而鲜活的一个投像了。”寸时温温缓缓地开口。
　　“你觉得很安全。因为无论到底发生什么样的变故，外界林别和慕帘生也会维持我的生命。而在这里，你我是独立的，所以即使我疯了，你也会安全地存活下去。甚至我疯了就不会想着回去，就再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你。”
　　“所以，你有恃无恐。”
　　寸时言语无波，平静地陈述着事实，只那双眼，披荆斩棘在黑暗中闪烁出渗人的光彩。
　　“真如你所愿吗？”
　　寸时冷冷地勾起一抹笑意。
　　男人的脸色骤然苍白。
　　“你以为你我她三人平分，我疯了，她又是个孩子好控制，剩下就是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做什么了。”
　　寸时伸出手来，指尖带着橡胶手套特有的冰冷涩然感，描摹着他的眉骨。火光惚惚恍恍，那苍白秀丽的眉眼在明暗中映照，隐约露出些渗人的阴郁来。
　　“你记得吗？我崩溃的那几天，下了连绵不绝的暴雨，没有停。”
　　男人僵在原地，咬着的牙微抖。
　　“如果我疯了，你猜，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环境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寸时侧身到他耳边，温温和和。
　　“你因为那些恐惧而诞生，有了你的保护，我当然不害怕。但……你呢？”
　　“——你怕不怕呢？”
　　低语声温柔轻缓，却偏偏如催命的厉鬼，引得人手脚冰凉。
　　“——你又会不会像我一样，忽然，就疯了呢？”
　　男人猛地退开了她的身旁。
　　寸时见此，散了唇边的笑，一时又淡冷得仿若无事发生。
　　“我确实有用得到你的时候，你说对了。”
　　“——三个月。我要看到结果。”
　　那陷阱里看似挣扎着的猎物却早已布好了凶恶的局。
　　低头，示弱，屈服。
　　只待他走近。
　　齿牙狰狞。
　　身份的互换只在一瞬之间。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街上游荡的丧尸却是越来越少。
　　苏纵知道这是为什么。
　　而当然，她也知道该去哪里找到寸时。
　　这个游戏其实根本没有开始与结束的必要。人生之间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追逐寻找，相见，错身，离别。
　　求而不得。
　　那幅画中画了所有她阳台上的那些植物。
　　只独独多了一种。
　　——一朵卷曲欲燃的鸢尾。
　　涂得深黑如那人的眼。
　　过于热烈而绝望的东西，烧起来几乎要引燃了四季。
　　苏纵低下眼，轻轻抚过画中的鸢尾。
　　她可以风骨玉立，不折如鹤独。也可以算尽心机，不吝与恶毒。她是个太矛盾的人，可以算计着感情与距离，进退有度，只为想达到的结果。也可以得失不论，赤足舞刀，诚挚如孩童。
　　她习惯了用能力和努力得到想要的一切。因为上天从未垂怜与她——这个从不幸运的孩子。
　　但越是优秀，越是得，人就越出不去死胡同。
　　当世界上一切在她眼里都量化成程度与手段，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身家不菲的不是苏纵。
　　而是苏总。
　　无论她再怎么努力。
　　苏纵也只是那个，哭闹嬉笑都一文不值的，多余小孩。
　　那个小孩在自卑，在懦弱，在哭泣。
　　可她不能。
　　她要尊严。
　　她要尊重。
　　她要活下去。
　　她要得到很多。
　　她要从黑暗中获取力量。
　　去拥抱自己想爱的一切。
　　……即使会不敢。
　　她喜欢那朵深黑欲燃的鸢尾。
　　在绝望中烧起最艳烈的大火。
　　一边毁灭。
　　一边……
　　死亡。

　　“人为什么会怕死？”
　　——“因为自我意识的存在？因为有‘我’的概念，所以会担心，‘我’会死。”
　　“自我意识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也就是意识到‘我’的概念。”
　　——“每个人都不一样，大多数人应该是十几岁左右吧？”
　　“那如果你在十几岁的时候因为一场事故失去了记忆，我本不认识你但救了你，我给你新的名字新的环境新的生活，直到你如此生活六七十余岁快要死去，有一天你忽然想起了十几岁前丢失的所有记忆和故事。那一刻你又会觉得自己是谁呢？”
　　——“……”
　　“那个十几岁的你自己，你会否认还是接纳？如果性格三观再不一样一些呢？之前你活在军人家庭，从小义气凛然报国守家，后来收养你的是一个□□头头，你干起了打家劫舍各种见不得光的勾当，你又会怎么想？那些年代久远的曾经是不是也像别人的故事一样？听之过耳，不关己事。那时候，是不是十几岁的那个‘你’早已经死去？”
　　——“是记忆。”
　　“如果我将我所有的记忆，所有曾有过的思考，所有顺畅自然的逻辑全部都输入到一个地方存储下来，生成的，是‘我’吗？”
　　——“……”
　　“□□可死，精神永生。”

　　□□可死，精神永生。
　　林别猝然惊醒。
　　甩甩头妄图摆脱这一段梦里重播的回忆。
　　瘫坐在靠椅中。
　　寸时曾经说过的话在脑海中却如倒带一般，一遍遍重播着。
　　一切好像都在不停地偏离轨道。世事太不如人愿，人就只能不停地寻找岔路和新生。
　　就像溯回不是最终的解药，海焰才是。
　　而重生也不一定是最后的追求。
　　——而是永生。
　　永生。
　　缸中之脑。
　　人类进化的终点到底是什么？
　　医学，科学，神学。
　　穷尽最后逃不过的问题都是，世界是什么？因什么而起？为什么存在？
　　意识、生命、运途。
　　如果我们以为的，自己正清醒存活的真实世界也只是一台仪器，经历的记忆的所有仅归功于一串编程……
　　林别打了个寒颤，猛地一推桌沿，电脑椅的滚轮带着他离开了那满是仪器的桌面。
　　时钟滴答滴答，苍白而压抑的空间。
　　好像从来没有逃离开过。
　　他一直等待着一个人，砸破墙壁，碎开重围。
　　带他去看亿万光年之外的那束光。
　　而不该平凡地被拘囿于尘世苦难。
　　林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揉揉眉心，又蹬回电脑前，输入几行指令唤醒了慕帘生。
　　疲惫地脱下白大褂，刷开门禁卡。
　　实验室外的阳光亮得温暖。
　　来自人的气息也扑面而来。
　　头一次让人感到不那么喧闹。
　　真实而归属。

作者有话说

　　十二万九千六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