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沉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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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莫崖是在清波池畔见到玉蝶儿的。
五月的暖天，池里半数的白莲都打了花苞，荷叶儿上沾着水珠，小风吹来，水珠子从叶上滚落，叭嗒落进湖里，有情又有景。
武莫崖的眼睛绕过面前那颗妖娆的朱砂痣，瞧着一池碧波，突然想起这池子的原名来。
清波池原名栖凤池，可是既没有凤也没有鸟，湖里倒是天天悠哉着一群大白鹅。那时候武莫崖还是个刚学字的古灵精怪的小学童，床前明月光记不住，一首鹅鹅鹅倒是背的颇熟。母亲带着他探访闺友林姨，两位贵妇带着一双小儿女在这湖边避暑，他爬上湖心亭的栏杆上高颂一首红掌拨清波，正好被庄主余敬恩听到。那时的余敬恩刚从老庄主手里继承了诺大的家业，正是最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恨不得拜雪山庄的一切都要旧貌换新颜，听了他的孩子话还直夸好，一句“多谢莫小将军赐名”，栖凤池就变成了清波池。
如今那群大白鹅一个也不见了，许是死了，许是吃了，总之十年过去，这池里就只活着一片遮天蔽日的白莲。只是不知，他这莫氏余孽起的名儿，已被换作了什么。
被大美人儿视若无物，玉蝶儿却一点也不恼。
白衣美人儿面色虽沉静，眼瞳深处却是喜怒不明的墨色一片，比起他平日里飘忽不定的笑模样要生动的多，实实有趣的紧。
“鱼儿说，他一击打中了阁下外明穴，当即泪流不止，不知如今阁下的眼睛可有异样？”
“区区小事，大美人儿还挂在心上，倒叫玉蝶儿感动呦。”
“哪里。只是在下揣测，若不是眼睛有恙，阁下怕是早就随令姐露面赏画会了。”
“啪啪啪！”玉蝶儿抚掌三下，一口白牙映着红唇，朱砂痣随着秀眉斜飞入鬓。“大美人儿好生聪明！来来来，容玉某也机灵一次，大美人儿莫不是要出庄么？”
“在下闲来无事，出门走走。怎么，阁下要作陪？”
“美人儿有邀，玉蝶儿就恭敬不如从命喽。”说着卷起阔叶袖，恭恭敬敬一揖到地，诗书才子礼仪修士的模样倒也学的十足十。
湖州城西平安巷尽头有个刘记黄桥烧饼，店面虽小，年岁却也不短。老板刘伯年少时随父迁至此地，靠着一手黄桥烧饼的绝活过营生，已有几十年了。个个烧饼黄澄焦灿，酥香爽口，再配上一碗小火熬制的荷叶粥，洒上一勺白棉糖，这份滋味儿，武莫崖已是十年没有尝过了。
咬一口烧饼，再勺一匙甜粥，即使坐在这黑毡为顶黄泥为砖一张桌子能刮出二两油的地方，他武莫崖也能吃出一种别样的优雅来。
玉蝶儿斜坐在凳上，一双勾魂眼钩的刘伯的独生闺女小脸通红，碎花的衣襟下摆拧成了麻花，直恨得刘伯睚眦欲裂，恨不得把这男不男女不女的骚货一柴火棍打出去。
武莫崖放下勺子，从袖中摸出巾帕沾沾嘴，起身准备付账，却被玉蝶儿抢了先，摸出一小块碎银子射到了小姑娘怀里，正正打在年轻饱满的胸脯上。
小姑娘又惊又羞，啊的一声后退一步，倒忘了背后正是燎着火苗的土灶，一屁股就坐了上去，干燥的黑麻土布裙呼的一下子起了火。
小姑娘吓得嗷嗷大哭，刘伯急红了眼，顺手抄起墙角晾着的菊花茶汤就泼了上去。好在那火刚烧着，呲的一声又灭了，只是黑布裙被烧了个大洞，露出来雪白白的屁股上还沾着几朵泡烂的菊花，一道道黄色的茶汤滴滴嗒嗒的顺腿流。
丫头片子脸皮薄，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捂着屁股一路跑进内室去了。
她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扭脸又看见玉蝶儿笑的见牙不见眼，蹲在地上抹眼泪，当即血冲上头，拎起烧火棍子呼就扫过去。
以玉蝶儿独步天下的轻功，刘伯这一棍子本是不可能打着他的，无奈旁边还站着一位武林少侠。
武莫崖摸出一块碎银，正打在玉蝶儿腰眼曲骨穴上。玉蝶儿只觉腰间一麻，顿时叫道坏了，无奈回天乏术，脸朝下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刘伯的烧火大棍随即呼啸着招呼到他大腿根上，一片火辣辣的烧疼。
玉蝶儿疼的哎呦哎呦直叫，趴在地上四肢张开的装死。刘伯心头火一时半会儿下不去，只恨得要打死这直娘贼，高高举起棍子照着玉蝶儿脑袋就又扫过去。
武莫崖皱皱眉毛叹一口气，抬手挡住烧火棍，朝着刘伯嗓音清冷道：“刘伯，算了，这十两银子就算作他的赔礼。”
刘伯这时才注意这白衣青年，只觉得眉眼依稀有些熟悉，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是谁，心思转转，许是哪个街坊邻居的，闹大了也不好，再瞅瞅那十两银子，他爷儿两个打一年的烧饼也挣不出来，咬咬牙点头同意。面子上过不去，又放出话来：以后再也不要见到这混小子，这事才算了了。
玉蝶儿揉着屁股哀声连天跟在武莫崖身后，一瘸一拐，一脚高一脚低，哪还有半点风流倜傥的模样。
武莫崖回头冷眼瞧瞧他那委屈样子，嗤道：“在下倒是孤陋寡闻了，‘花中游’玉蝶儿连护身真气都没修出来么？”
玉蝶儿瘪瘪嘴，小声嘀咕：“怎地没有，我哪敢用啊，你武大侠不就是想让我挨一下么，我要是这次躲了你难道不会找机会再给我一下？！与其挨你一顿揍还不如被那死老头打一棍子呢。”
武莫崖停住脚步，看着玉蝶儿瘪着嘴揉屁股，一头油亮的乌发也散了髻，七零八落沾着黄泥，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玉蝶儿双眼顿时发亮，口水都要流下来：“啧啧啧，美人儿，你真应该经常笑笑，什么叫沉鱼落雁啊。哎，我说的是现在这样笑啊，不是你假惺惺半笑不笑的，一脸便秘样。”
武莫崖笑容僵在脸上，咬牙憋出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扭头大步流星直奔南岸树里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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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喜这几日真是有些头大。
前些天有个贵公子给了他一粒金豆子，要他每日里给只狗儿喂蜂蜜拌豆腐。这本来是件好事，又清闲又省心又能赚一大笔，哪想到当天晚上跟家里婆娘一说，第二天村里就传了个沸沸扬扬。
待他气冲冲抄起鱼篓梭网走到村口，正好见到自己家婆姨正翘着一条腿坐在村口大石上唾沫星子直飞，绘声绘色讲述她男人是怎么找到这傻公子寻了这个赚大钱的差事。半个村的村民都围在女人身边，一个个眼放绿光。
见多喜来了，纷纷围上来与多喜商量：那傻公子的金子给的多，蜂蜜啊豆腐啊也买的多，狗儿吃不了那么些，不如匀给乡里乡亲一些——这甜滋滋的吃食，村里还真没人吃过。
多喜看看一旁脸泛红光的女人和围在身边的乡亲，陡然觉得腰杆儿直了，大手一挥，当下就给每家每户送了一板豆腐一罐子蜂蜜。
一颗金豆子能买多少豆腐蜂蜜？多喜没算过，他只是每次去城里一车一车的买回来，然后在还没走到村口的时候，被为拥而上的乡亲们拦住，满车的蜂蜜豆腐哄抢一空。刚开始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那公子给的钱多，大家都是乡亲，分些就分些吧，那个蜂蜜拌豆腐，甜蜜蜜软滑滑的，自己和婆娘也都爱吃。可是就这么几天，事情不对劲儿了。
乡亲们算盘打的精，怕哪天那傻公子又来把金豆子要走，趁着这段日子里还能吃上好东西拼命吃，一天三顿里都是蜂蜜拌豆腐，冲蜂蜜水，炒水豆腐，整个树里村都弥漫着一股子豆腥气和蜜甜味儿。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天，先是孩子，再是老人，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的嗓子都哑了。一张口就像破了壳的风箱，哼哧哼哧的。
村东头的二爷快七十了，也没见过一个村子人嗓子都坏了的。寻了个土方子给家家配了药，喝了两剂也没见好。
村里渐渐有了传言，说是多喜进城买的蜂蜜有问题，他想省银子下来，就买了野毒蜂的蜜。
多喜这下子是有嘴也说不清了，他本是好心，有了好处想着乡亲们，大家一起过舒坦日子，哪想到反惹了麻烦。
正是最焦头烂额的时候，那白衣公子又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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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蝶儿离了老远就看见风起波动水皱涟漪的太湖，提起真气几个步子奔过去，从怀里摸出一块绢帕，细细打理仪表，束发绾髻。待他收拾立正，武莫崖已经变成远处一个小黑点了。
他哎呦一声，纵身奔去，扬起嗓子就喊：“美人儿美人儿等等我！”
赶到近前一看，他的大美人儿眯着眼偏着头，一副不稀罕搭理的模样。美人儿身边一个皂衣男人，目瞪口呆，两只眼睛滴溜溜在他和美人儿之间乱转。
玉蝶儿清清嗓子：“你们继续，继续。”
武莫崖沉思片刻，问多喜：“这样多久了？”
“就是这两天的事情啊！哎呀公子，你不是要害我吧，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害我做什么？我们一个村男男女女嗓子都坏掉了，我现在是洗不清了呀。”多喜一张口，破啰般的声音噪的人耳朵都疼。
武莫崖叹口气：“你莫急，待我先看看去。那只狗儿呢？”
“还在我家里。”
“你带我去。”
那只小黑狗独自趴在窝里，而它的母亲兄弟却正在院子里撒欢。
武莫崖抱起狗儿，摸摸它小小的脑袋，看着那对水汪汪的眼睛，一时心里难分喜悲。既希望它能安然无恙的叫出声来，又希望伶昭的猜测没错，印证一个事实。
正在心中矛盾，手上无意中就用上了些力气，那黑狗儿被他掐的一疼，低低呜咽起来。
武莫崖不由松了口气，可是又想起那些得了怪病的乡亲，眉头又皱了起来。
“你们……你们不要吃蜂蜜豆腐了，只给这狗儿吃。”武莫崖沉思片刻，转身对多喜吩咐道。
“好好好！公子，你的意思是，这蜂蜜豆腐吃了会坏嗓子？”
“我也不知道。但是，大概是吧。”
“哦哦。”多喜忙不迭的答应。
“我回去找一位神医问问看，过两天再来，切记要乡亲们不要再吃了。”
多喜连连点头：无论病根是什么，只要这原由不在他身上就好。
出了树里村，武莫崖走在前，玉蝶儿东窜西窜跟在后面。
“好看不好看不？”玉蝶儿在路边揪了一朵单瓣的小黄花，拿在手里一晃一晃的炫耀，“真没想到都五月了还有迎春花。”
武莫崖淡淡瞥了一眼，继续向前走，冷冷的声音传过来：“那是苦菜花。”
玉蝶儿清清嗓子，脸也不红：“哦，这个就是苦菜花啊，听说能吃的。”
“恩。”武莫崖声音低了两度，“可以吃，很苦，不过如果有开水烫一下就不会太苦了。”
“美人儿你吃过？看你的少爷样子不像啊。”
武莫崖抿抿嘴唇，自顾自往前走。
玉蝶儿嘻嘻笑，凑到他身边，问：“原来这蜂蜜豆腐能坏人嗓子啊，听说余敬恩的大夫人就是个嗓子坏了的，而且，喜食甜食。美人儿，你说，这是不是有什么联系啊？”玉蝶儿抬抬眉毛，那颗朱砂痣也跟着一起挑高。
武莫崖停住脚步，站定了看着玉蝶儿。
“玉蝶儿，你不用试我。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和伶昭在做什么嚒？”
玉蝶儿哈哈一笑，脚步轻点跃上道旁一株桑树，在树梢上跳了两跳又跃下来。
“大美人儿大美人儿，你真是冰雪聪明呦。你不怕我回去告诉余敬恩么？”
“玉蝶儿，”武莫崖微笑，“你要是会说出去，当初就不会让鱼儿打中你外明穴，借故不出现在赏画会上；你要是会说出去，我现在就不会自由自在出入拜雪山庄；你要是会说出去，当初也不会留话，要我别多管闲事了。”
玉蝶儿笑的朱砂痣都飞上了天：“美人儿美人儿，让我怎么能不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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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从西角门进了拜雪山庄。
没走两步，只听庄内一片混乱，一批批家丁向西面跑去。
玉蝶儿一手揪住一个过路的家丁，问道：“慌什么？出什么事了？”
那家丁呼呼喘气，半晌才说出口：“那个，那个蒙少爷，掉进沉鱼池了！”
作者有话说第15章 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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