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跃成鱼干》偕兮芜

12、濯华

　　此后的两日风平浪静。

　　余伶昭为减少旁人对武莫崖的注意，防止有人发现他的身份，再也没有亲自现过身，只是托丫头送来一些特色糕点，都是武莫崖幼时就吃惯的，也不觉得新鲜，倒是甚合蒙晗珧的意。

　　玉蝶儿自上次被鱼儿打“哭”之后也再没有出现，叔侄二人闹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不理。
　　两人天天呆在小院里不挪窝，一个吃东西吃的欢天喜地，一个默默无语欣赏家乡风景，倒都是有滋有味。

　　如此到了十五赏画会。

　　自从湖州余氏发出赏画邀约之后，有身份的没身份的会武功的不会武功，人人都想插上一脚——天机卷到底是字是画虽然没人知道，但是无论字画都瞧上一瞧总是没错的。

　　拜雪山庄占地百顷，中有庭院无数，然而还是住不下这许多人。除去贵客，其余人等统统赶到湖州城中客栈居住。可是小小湖州哪里有那么多客栈，一时间连破庙废庵也住满了人，倒让蒙晗珧头一次感谢师叔认识余大小姐。

　　所以到了十五这天，满山庄黑鸦鸦的人吓了蒙晗珧一跳。

　　武莫崖拉着蒙晗珧的手，挤出拥挤的人群，靠着内湖旁一株垂柳喘气。
　　“师叔，好多人哦。”

　　武莫崖脸色微白，一贯温文的脸上显出一丝不耐。蒙晗珧与他一起生活四年，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才会见他露出微笑以外的表情，不由有些忐忑，生怕武莫崖怒起来。

　　周遭三教九流皆有，鱼龙混杂，噪声震天。有寻仇的有闹事的，甚至还有借机行窃的。耍文的瞧不起习武的，习武的看不惯耍文的，双方口诛笔伐拳来脚往，不一会儿就躺下几个，还引来更多人起哄叫好。

　　武莫崖脸色发白，已经隐隐有了发怒的征兆，旁边嘈杂的声响激的他太阳穴鼓鼓的跳。这时一道浑厚的声音划破一切动静传入各人耳中：“拜雪山庄余敬恩恭候各位大驾光临，请各位移步庄后草场。”

　　蒙晗珧转首四处找寻，也找不到这内力深厚的庄主余敬恩。武莫崖垂首片刻，复抬头时已恢复了平日的温文模样。
　　“鱼儿莫找了，余庄主内力惊人，这话，他是在庄后草场上说的。走吧，我们也过去。”

　　余敬恩所说的草场，本是在拜雪山庄租地的农户耕种稻米的一片农田，如今山庄有大事，为了腾出空地，庄户们只得忍痛平了这片已打穗的稻田。山庄上下众人劳作两日，这片空地也整修的有模有样，中间一座五丈见方七尺高的木台，围绕高台一排二十张红木座椅，上坐的都是些有名有姓的贵人。剩下一些没什么名气的普通人，上树的上树，蹲地的蹲地，也都找地方安置下来，就等着看余家祖传的到底是个什么宝。

　　武莫崖带着蒙晗珧找了个人多的地方隐身其中，两人不动声色的打量那些坐在木椅上的贵客。

　　二十位当今人物，鱼儿只识得其中三位。一位坐于正中，一身浮云纹兽青缎长衣，面白无须，与余伶昭面目有三分相似的，毫无疑问正是其父，拜雪山庄庄主余敬恩。余敬恩左手端坐一位身着袈裟的高僧，鱼儿也认识，正是少林空问。空问左手隔了三位白胡子老头，再瞧过去，一身灰衣红光满面的正是四年不见的师公石云昇。剩下形形□□男女女，倒都是从未见过。

　　余敬恩缓步行至台下，停顿片刻，平地提气一跃上了高台。东南西北四方一一躬身团手作揖，大家风范做了个十足。待到场上嘈杂声减息，气凝丹田开了口。

　　“各位远道而来，余某不胜感激。此次在下召开赏画会，盖因我余家祖传一幅奇异宝图，祖上传话后世，二百年之后必须解出谜题，否则余家将有大难。如今传至区区，正是二百年之期。余敬恩鲁钝，思之不解，无奈求助各位。在座众位皆是当世人杰，余某深盼其间有孔明再世之能人，助我余家渡过此难。余敬恩在此立誓，无论老幼，无论婚配与否，谁能解出这祖传画卷上的谜题，余敬恩愿与之结亲，将小女伶昭许配与他，另奉嫁妆黄金五百两。若解题者巾帼不让须眉，余某愿赠与黄金千两。只盼各位施以援手，助我拜雪山庄于水火。”

　　余敬恩话音刚落，台下众人惊起一片轩然大波。拜雪山庄虽是湖州大富，可黄金千两也不是轻易就能拿得出手的数目，由此就可看出，余敬恩是下了大赌注。

　　“余庄主好魄力，既然看得起我各位，不如就将画卷取出，让大家一起欣赏如何。”红木椅上一位褐衣老者端坐椅上也不起身，抚须朗朗出声。
　　“‘无影腿’谭宗主莫急，小女这就取来。”

　　谭端心中暗咐：如此轻易就拿出来，莫非真的不是天机卷？只是余家何时又冒出个祖传画卷？！

　　不止谭端，台下众人也纷纷转着自己心思。本以为此来必要一番明争暗斗才能见到那神秘画卷，谁知竟如此简单，莫非传闻不实，这画轴不是真的天机卷？余敬恩老谋深算，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之，先看了再说。

　　蒙晗珧心思急转，无论这画轴是不是那众人谁也不曾见过的天机卷，他都要凑上前仔细看看。

　　如此想着，挤过众人就要往前走。突然被人又一把拉回来，却是武莫崖。

　　“师叔，我想到前面看！”
　　“这里太乱，不安全。”
　　“那我们一起去啊。”说着就拉着武莫崖的手，推开众人向前挤去。

　　武莫崖如何能让余敬恩见到他，自己一个灭族遗孤，本是必死之人，如今却还活着，再让熟识之人看到，岂不是大麻烦。脑筋转了一转，拉过鱼儿。

　　“师叔还是不去了，就在这里等你，你自己小心。如果有麻烦就出声唤我，你石师公也在，应该不会有大事。你带铁蒺藜了吗？”

　　蒙晗珧上上下下一通乱摸，没有。早上出来时，武莫崖怕他一身红衣太过显眼，要他换了件青衣素服，铁蒺藜也没有取出来。

　　武莫崖叹口气：“鱼儿，你连暗器都不拿，还叫师叔怎么放心你？”说着摸摸自己身上，只摸出一把金豆子，从中取了四颗给鱼儿，“这个与你吧，让你每发一颗都要记得自己的错。”
　　鱼儿嘿嘿笑，讪讪的摸摸头，接过金豆子收入袖中，自己挤到前边去了。

　　此时一位少女手持一卷画轴，高举过顶，婀娜多姿的腰身外罩一件鹅黄梅纹银线穿底的拖地长裙，步步生莲走上高台，正是余伶昭。

　　许是父亲吩咐，伶昭今天额外妖娆，立于高台之上，形似九天神女下凡。台下众人先是一窒，片刻后喧哗大起，猜谜夺宝之心更盛。

　　余敬恩瞥见众人表情，得意一笑，从女儿手中接过卷轴，小心翼翼展开，面向众人。

　　这画极为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单到诡异。画纸发黄，显是时间已久，中央部分以黑笔绘了八个圆，一圆套一圆，由大至小，最中间的小圆里以红笔点了一点。八圆旁提了两句话：圆复圆圆圆到何日，点又点点点在中间。上无题头，下无落款，孤零零两行狂草伴着八圆一点。

　　众人屏息半晌看见这样一幅怪图，有的双眉蹙紧，有的目瞪口呆，倒是不例外都傻上了一傻。
　　蒙晗珧歪着头看着余敬恩手里的图，越看越是心头疑惑：这这这，怎么这么像自己练鱼翻尾时，师叔制的那个靶子？！

　　场上众人叽叽喳喳争吵不休，有说余敬恩以假图相欺的，有直指此图玄机大大却说不出个一二三的，甚至还有说这就是天机卷的，倒是比之前更加热闹。

　　余敬恩上前两步，扬声道：“众位，这就是我余家祖传之图，众位可有见解？”

　　台下霎时无声。

　　“咳，”空问步上台来，站在余敬恩身边，盯着那八圆图细看。

　　“余庄主”，空问双掌合十弯腰一揖，余敬恩忙将图塞到女儿手里，恭恭敬敬还了一礼。空问微微一笑，大大方方走到余伶昭身边，手指八圆，捻须缓道：“九满为天，此图八圆，正说明尚有欠缺。一点居中，以非圆补圆，凑九满之数，可惜子非子不予论也，一点尚不可成圆。”

　　空问摇头晃脑不知所云，可惜高僧就是高僧，不光余敬恩，台下众人也是凝神静听。空问一边说一边在台上转圈，转来转去就是不离开余伶昭。旁人都在静听，尚不觉得什么，可是这些“子不子”的蒙晗珧是懵懵懂懂，也就没有留心听，这才发现那空问不时瞟一眼余伶昭，然后意味深长捻须笑笑。那一笑顿时让蒙晗珧想起四年前在嵩山龙门客栈，空问一脚踩住师公的金豆子时的表情，再看看他现在绕着余伶昭转圈，立时厌从心头起，转着脑筋要找空问的茬。

　　蒙晗珧把台上台下方位瞄了一圈，心中就有了注意。

　　他挤到台下就座二十人中最右手一位白衣女子身后，摸出一粒金豆子，借这女子的遮挡就要翻腕射向空问。突然一顿，又把手收回来，把那金豆子放进嘴里，下死劲想咬成两半，七咬八咬腮帮子都疼了，也只是在金豆子上留了个牙印，只得恨恨作罢，心中更是呐呐咒骂老秃驴。

　　蒙晗珧捡起那小小金豆，站在那白衣女子身后三尺，从那女子右手空档处手腕一转就射向空问右脚。

　　那白衣女子蒙晗珧并不识得，其实，她就是鲁夫人绿芜的师姐，“妙手”白衣女。当年蒙重中了莫销魂之毒，就是她配制的解药才救了蒙重一命。白衣女常年隐居川西极地，甚少出门，不知为何这次却会出现在湖州。幸而她精于医药却不懂武学，才对那金豆子从她身边打出的破空之声听而不闻。

　　再说蒙晗珧射出的那小小金豆儿，他略使巧劲，金豆子落于空问右脚前一尺处，原地跳了两跳，金子映着太阳熠熠闪光，引起了空问的注意之后，又滴溜溜滚到了空问脚下。空问条件反射一脚就踩了上去，立在上面，动也不动，还是保持着捻须的姿态侃侃而谈。台下众人凝神细听，不住思索“有理有理”，居然谁也没发现。

　　蒙晗珧心中窃笑，又摸出一粒小金豆，如法炮制打向空问左脚，这次金豆子不再向前滚动，直直停在空问左脚前一尺处。空问右脚不动，左脚踏前一步踩住，弓步交叉站立，好在袈裟又长又宽，倒还不觉突兀。

　　空问嘴上“所谓九九归一，以圆归点”个不停，心中却千回百转。他自然识得“妙手”白衣女，只是素闻白衣女武艺甚弱，这金豆子却是从她的方向射来，究竟是谁打来的？心下虽有疑惑，可是看着金子就在眼前，却也忍不住要捡。

　　蒙晗珧又摸出一颗金豆子，仔细看了看空问的位置，翻手射出，那金珠稳稳落在空问叉开的两脚之间一尺远处。这个位置可是大大有讲究的，说远是不远，可是如果两脚固定不动，想要靠移动脚尖踩到，那就真是可望而不可及了，明明只有一尺那么近，哎，偏偏每次就差那么两分，就是够不到啊够不到。

　　空问眼见第三个金豆子又射了过来，正正落在自己脚前，顿时喜上眉梢，挪挪脚准备踩上去，挪啊挪，每次就差那么两分够不到。

　　空问急得汗都下来了，眼光也不再盯在余伶昭身上，时不时就要向脚下撇一瞥，一双腿在袈裟下扭来扭去，那砖红的烫金袈裟也跟着一摆一摆。

　　蒙晗珧在下面笑的气都喘不上来，大眼睛里蓄着泪花，蹲下身揉着肚子哎呦哎呦的直叫唤。
　　一只手搭上蒙晗珧左肩，清冽的声音咯咯笑着，“傻鱼儿，玩的开心吗？”

　　蒙晗珧一愣，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不待他转身瞧个究竟，那“妙手”白衣女就先回了头。
　　“濯华，你来了。”
　　那人上前两步，走到蒙晗珧身边，面朝白衣女微微弯腰行了个礼。
　　“师父。”
　　“嗯，空问大师开禅解惑，你也听听吧。”
　　“是。”

　　话语虽是恭谨，模样却正相反，大大咧咧站在师父身后，头微扬，一双桃花目不看台上的和尚，倒是一直盯着蒙晗珧忽闪忽闪。

　　此时正是五月初夏，天气说热不热，最是舒适，那蓝衣青年却手拿一把巴掌大的镂花木扇，一摇一摇的。你说他热吧，这么小的扇子，还是镂空的，能扇出个什么风；你说他不热吧，他又偏偏在这初夏天儿里拿把扇子一摇三晃。

　　“你是谁？为什么认识我？”
　　“我听你师叔叫你的啊，啧啧啧，家伙事儿都不带，用金豆子做暗器，来来来，你打我一颗。”
　　蒙晗珧愣愣，哦，许是当时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听见了他和师叔的对话。于是不再搭理那蓝衣公子，转首看台上的空问。

　　“圆复圆圆圆到，到何日，取无穷无尽之意，之意；点，点又点，点点在中间，取虽无尽然总归一点之，之喻。”空问立于台上，面颊赤红，顶冒白烟，说话断断续续，这才引起众人注意。

　　“空问大师？您没事吧？”余敬恩眼见台下骚动，小声询问。
　　“无事。”说话间，空问脸色渐渐好转，抬步向前，踩在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金豆子上。

　　“世间万物，无不是由生至息。轰轰烈烈一树繁花，最后也终要归于一捧尘土。老衲，猜测，这，两句诗，是指，余庄主要，要去找一处已历经多年，多年，水枯而将干未干的一眼泉。”空问说着话，脸色又开始由白转红，几经变换。台下众人有一多半都是武学高手，一看空问模样就知是内力运转到极致的表现，正惊讶于空问好端端的在台上用内力作甚时，就被空问甩出来的一句话惊到。

　　“空问大师，”余敬恩脸色一肃，“您能算出这眼泉所在方位吗？”
　　空问稍顿片刻没有说话，赤红的脸色慢慢好转，长出一口气后，单手一礼，念一句佛号，脸上又挂上慈悲为怀的庄重，叹息着摇头，“老衲无能，只是揣摩图中深意，才有此判断。”
　　说完向前一步，对台下众人弯身行礼，“在场众位都是人中龙凤，老衲无力为继，请各位施以援手。”

　　空问一挪步，台上台下三人俱惊。
　　蒙晗珧百思不得其解，这空问爱财如命，怎舍得离开那金豆子，向前两步凑近台前看去，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三颗小金豆的影子？

　　台上余家父女看着木台上空问踩出来的三个脚印，脸色巨变。那脚印入地三分，压面平整，最奇的是三个大小深浅一般无二。

　　余伶昭自幼熟知各门各派武功套路，江湖里短数得清楚，心下揣测，除了百年前的寂愚大师，现世里恐怕当属空问大金刚神力练的最好。

　　她爹余敬恩脑子里转的就多了。空问显出这手到底是何用意？威胁？莫非，我拿到画后他要分一杯羹？！他这厢里心思百转，惊怒交加，哪能想到空问会为了三个金豆子，江湖思量也顾不得，招来了麻烦。

　　蒙晗珧张着嘴呆呆看着空问心满意足走下台，安安稳稳坐在椅上，心里迷糊，还闹不懂那三个小金豆哪里去了。

　　颈边一热，蒙晗珧猛地扭头，那蓝衣公子手摇着小木扇，一双桃花眼如盈盈春水，正对着他光溜溜的脖子喷热气。

　　蒙晗珧脸色一白，“呔”一声后跃三尺，喝道：“玉蝶儿！”
　　话说骚蝴蝶在胖鱼心中，就是类似鱼鹰水蛇般魑魅魍魉的存在。突然来了个跟骚蝴蝶一样都会对着人脖子耳朵眼吭哧吭哧喷气的人，如此恐怖的人不是玉蝶儿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