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跃成鱼干》偕兮芜

11、往事

　　武莫崖走在前，余伶昭跟在他身后。

　　师叔侄二人所居小院位于庄内西南角，因为离此不远处就是庄内佛堂，鲜有人来，甚是清静。
　　武莫崖也不要伶昭引路，凭着幼时记忆穿梭其中，竟真的找到了佛堂后那片竹林。
　　他们幼时，伶昭的祖母还在，老人家常年在佛堂中吃斋礼佛，他们这些小的就在佛堂外面胡闹捣乱。想起来，竟已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余伶昭突然想起一事，快步向林中走去。此时夜色渐浓，好在临近十五，月色皎洁明亮，一路走来，倒也看的清楚。余伶昭凭记忆行至一颗竹子前，撩起裙角蹲下身，趴在竹子根部看个不停。

　　武莫崖看着这片夜色中的竹林，一时心头酸楚。闭上眼，似乎还能听见当时一群小孩子在竹林中玩闹不休的声音，和被扰了清修后老人家愤怒的呵斥声。转身见余伶昭不顾体面蹲身扒土，怪道：“伶昭，你找什么？”
　　“莫崖哥，你还记得你原来在这棵竹子上刻的字吗？”伶昭头也不回，“我记得你当时刻在根部了，怎么现在找不到？”

　　武莫崖幼时家逢巨变，横遭一劫，家人拼死才保得他一条命来。他小小年纪流落江湖，饱尝人间疾苦，从一个富家少爷沦落到衣食无着的地步，后来幸而遇上胡玄机，拜其为师，逃得追杀，然而已是心性大变，如高台上的菩萨般，终日只是慈眉细目无甚喜乐。

　　鱼儿说要来湖州，他心里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已经越来越模糊，快要不存在了。然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终是应下了鱼儿。和师父说的时候，胡玄机只是给了他一把金豆子，让他万事以二人安全为重，其他什么也没多说。他心里明白师父的意思，这个结，也是个劫，他终得自己解开。

　　一到湖州，竟然就碰上了余伶昭这个幼时朋友，他心里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波动，依然是温文尔雅，一切淡淡的。直到现在，伶昭一句话，那些久沉的灰烬又漫天飘落的沸沸扬扬。

　　武莫崖颤着手扶上伶昭的肩，半晌才开口：“伶昭，你，莫挖了。”
　　“为什么？”
　　武莫崖把伶昭拉起来，望着她澄澈的双眸，一字一句。
　　“竹子，是会长大的。十年前刻下的字，如今，已高到看不见了。”
　　“可是那印记还在，永远都在！存在过的就不可能消失！”
　　“伶昭……”
　　“莫崖哥，我心里还一直想着小时候一起玩的样子，所以在园东斋才会一眼认出你。我知道你这十年来都不好过，可是莫崖哥，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你说的对，竹子会长大，那些印记也还在，永远不会消失。可是竹子之所以会越拔越高，是因为还有新的竹节在生长啊，永远都有新的在生长，永远都有！”

　　武莫崖愣愣的看着余伶昭，原来，真的已经十年了。曾经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囡囡，如今也出落成大姑娘了。那些以为忘了的，原来都还在啊，只是，还是不是当时的样子。

　　“莫崖哥，我，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下午的时候我还在想，等你回来要和你说，让你好好的，我总觉得你不快乐。你，你这几年好吗？爹爹说玄衣教主是个穿黑衣服，总是蓬头垢面的前辈，我一听就知道那天带你走的就是胡前辈。莫崖哥，你过的好吗，我真的希望你能好，娘亲有时也会提起莫叔莫姨，当时消息来的太突然，我们什么忙也没有帮上，心里总是难过。你这几年都在哪里过的？胡前辈待你好吗？”

　　“我很好，师父是个好人，这几年随着他老人家一起，很平静。”武莫崖看着月亮，语音柔和。“伶昭，你呢，你好不好？”

　　“我？呵，爹爹娶了三姨娘没两年，终于生了个弟弟来，我和娘还有二姨娘，日子就过的紧巴了。我们娘儿俩还好，娘有时仿着外公的笔迹做些字画，我就央人带出去卖了，也够生活。莫崖哥，幸亏你是赏画会的时候回来，要不然，伶昭连招待你的银钱丫头也没有呢。二姨娘就不幸了些，三年前风寒入体，耽误了救治时机，又诱发沉疴，终是去了。依昭去年被爹爹嫁去了泉州，听说夫家待她并不好。呵，好在我长了这张脸，爹爹要为我找个大买家，才没有急着把我嫁出去。”

　　余伶昭神色凄惶，看着映在光滑竹身上的皎皎月光，不再说话。
　　武莫崖叹口气：“伶昭，我今日午后在南岸树里村寻了户人家，嘱他日日以蜂蜜豆腐喂食小狗，过几日再去查看情形。你莫急，三日后就是赏画会，一切到时再说。”
　　余伶昭点头应是，默默走出竹林。期间又停下脚步看着武莫崖，似乎有话要说，然而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谁是玄机老头？”蒙晗珧反应过来，绝对不能让人知道他和师叔的身份，四年前的天机之争就与蒙家和玄衣教息息相关，如果让人发现他们现今出现在湖州，会惹来一堆麻烦的。

　　“一个糟老头！你不认识吗？”玉蝶儿笑眼眯眯，直盯着鱼儿看。
　　“糟老头？！是你吗？”蒙晗珧装作一脸天真，他就是看这骚蝴蝶不顺眼。
　　“正是在下！”玉蝶儿一点不恼，摇头晃脑，“乖徒孙，叫声师公来听听。”

　　蒙晗珧长这么大，除了四年前蒙住他眼的那混蛋，还无人惹他受过这么大气，脸上的嫩肉顿时紧张起来，更显得肌肤细滑。

　　“啧啧啧！果然太湖水土养人，大美人儿小美人儿个个肤如凝脂，玉蝶儿真真喜欢的紧啊！”
　　说着又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我要不要也在太湖边常住，养养皮肤？”

　　蒙晗珧不得不承认，这男人让他有种想杀人的冲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呼吸，还没呼完，就听见玉蝶儿正儿八经的“忠告”：“其实你用天河带束发更好看。”

　　蒙晗珧这口气半上不上半下不下，哽在嗓子眼里生生憋的血逆上升，一张俊脸通红扭曲。顺手抄起桌上一把桃木尖齿梳，扳下一根尖齿力凝右腕射向玉蝶儿眼角外明穴，正是那颗招摇的朱砂痣的位置。

　　外明穴位于眼外眦角上，主管泪腺，一经刺激泪流不止。这玉蝶儿虽不知是敌是友，但目前为止尚没有敌对之意，蒙晗珧下手还算轻，只是心中厌他，故意刺他朱砂痣，存了几分戏耍之意。
　　以玉蝶儿独步江湖的轻功，鱼儿这手鱼翻尾还是伤不了他的，要想躲避并不难。谁知这次他只是笑眯眯站在原地不动，眼看着那刺入了外明穴。

　　居然能伤到玉蝶儿，蒙晗珧真是目瞪口呆。只见那艳丽的桃衣男子一手紧紧捂眼，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哗哗的流。
　　玉蝶儿眼中泪落却嘴角娇笑，整个人说不出的怪异。

　　蒙晗珧心中紧张，生怕报复转眼就来，后退一步，把那尖齿木梳扣在手里。
　　哪想到玉蝶儿通红流泪的眼里非但没有怨恨恼怒，还满满是得意之色，推开后窗跳了出去，几个起落就走的远了，行到十丈开外突然发声：“告诉大美人儿，莫管闲事！”

　　武莫崖和余伶昭一前一后走在小道上，默默向小院行去。

　　那竹林本就距小院颇近，玉蝶儿又丝毫没有小声的意思，正正好让二人听个正着。

　　武莫崖菩萨模样做久了，乍一听“大美人儿”这称呼浑身上下都不是滋味儿。本不欲搭理这泼皮，可是听着他话里意思，好似知道些内情，当即提气就追去了。可玉蝶儿想跑，江湖上谁又追得上呢，追不出二里，就丢了踪影。转念一想，又恐是调虎离山之计，匆匆返回小院查看，好在一切平安。

　　余伶昭走后，叔侄两个也就更衣睡下，这一夜波折迭起，两人都有些体乏。蒙晗珧惯了与武莫崖同睡，虽然院中有两房，也赖着不走，磨蹭着两人一起睡。

　　蒙晗珧身上酸困却脑中兴奋，心里反复想着玉蝶儿话中意思：这骚蝴蝶已知我二人身份，又要我们莫管闲事，到底是不要管余家祖传画轴，还是不要管那余小姐所托之事呢。如此心中辗转，在榻上翻滚了一个时辰也没有睡意。

　　武莫崖向来浅眠，蒙晗珧如此翻转，他也陪着闲躺了一个时辰。算着已近亥时，长叹一口气，把师侄拉进怀里，轻拍他背：“鱼儿睡不着么？”
　　“嗯……”蒙晗珧往武莫崖怀中挤挤，脸埋在他胸前。
　　“师叔，你原来就认识余小姐，是吗？”
　　“……是。”
　　“余小姐说的那蜂蜜豆腐是什么意思？”
　　“……她告诉你的？”
　　“嗯。”
　　“小孩子莫问，没什么大事。”
　　“……哦。”

　　………………

　　“师叔。”
　　“嗯？”
　　“别的师叔伯都走了，你为什么不走？”
　　“走？走到哪儿去，还不如陪着师父。”
　　“师叔，如果你愿意下山了，那，那你跟我回洛阳，我们一起住好吗？”
　　“傻孩子，你大了要娶媳妇儿的，跟师叔住一起算是怎么回事。莫胡闹，快睡吧。”

　　这一夜，蒙晗珧安静的躺在武莫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空谷幽兰香，没有合眼。

　　该死的网通,不就是晚交了网费吗,居然停我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