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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新来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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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三十年,乾武皇帝病危。凌王叶齐以太子叶犴年幼为由自封摄政王,独断专行,俨然只手遮天。
深夜大雨,洛阳郊外的野林中,面白无须的老太监将手中五色诏书塞进瘦弱单薄的少年怀中:“太子快走,这封遗诏无论如何不能落到凌王手里,殿下在外避祸一定要保护好自身,待皇后娘娘省亲回来朝中局势稳定,自会有人去接太子殿下回宫。”
面色苍白的少年抖手将遗诏紧紧揣入怀中,紧抿双唇对着面前的老太监点头。
一旁守卫的大内侍卫不停来回探看四周:“不能再耽搁了!殿下快随我等离去!”
唇无血色的少年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宫仆布衣,仍掩不住周身贵气,微微狭长的凤眼此时被雨淋得颤簌不止,最后问老太监道:“我父皇可还交待了什么话?”
“皇上自知时日无多,提前将此遗诏拟好,要老奴带着它将殿下送出宫去,如今朝野已被凌王一人把控,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殿下留在宫中一日便多一分危险,皇上嘱咐殿下务必韬光养晦,不可暴露身份,不可轻信旁人,于回宫前好好活着……”老太监说到这里,一时动情,忍不住老泪纵横。“老奴等着您回宫还朝。”
太子叶犴再点了一下头,而后在大内侍卫几人的催促下快速翻身上马:“此行有劳李总管了。”他言罢,左手向前似是想去抚李总管的肩。
那两鬓霜白的老公公看着马上纤瘦少年被大雨淋得瑟瑟发抖的模样,又是怜惜又是忧怃,自发上前两步道:“太子殿下折煞老奴了,您快走——”
话音未落,一支短弩(nu)箭埋入老人心口,正从马上少年看似单薄纤瘦的左腕中射出。
老太监看着面前从小跟在皇上身边,懂事乖巧极讨人喜欢,俨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大睁的眼怎么也闭不上。
少年太子看着老太监向后倒下,又补了一箭在他额心。“谢谢李总管这么多年的拂照了。”他言罢,微微下垂的眼角方才显露出了阴翳森冷的原色,一扬马缰便道:“随本宫走。”
……
宁无忧醒来的时候入眼是悠悠的蓝天白云,她躺在山庄后面的小山坡上,两只手枕在后脑下,嘴里叼着一根苇草,百无聊赖地数着天上的云朵,数着数着,便不知何时熟睡了过去。
然后她梦到此后一天,她在山庄后面的小溪里救了一个模样秀丽的少年,他伤得很重,病弱苍白的样子像极了自己早夭的弟弟,于是在他的央求下她答应了护送他去豫州,找自己的母亲。
她瞒着爹娘将纤瘦的少年背下了山,一路悉心照顾,然后撞上了来荆州寻爹爹的四叔,她不肯放下少年,四叔便陪着她去找二叔治少年的伤,她想伤好就跟四叔回来山庄,但一天夜里四叔突然发疯污了她的身子,她从小对四叔积累的信任骤然崩塌。
她躲在朝夕相处已然不再陌生的少年怀里哭泣,说着这辈子再也不原谅四叔,再也不见四叔。哭着赶走了四叔。
然后她被伤愈的少年带去了他的家作客——竟是京都洛阳的皇宫。
她助他拿下凌王叶齐,看着少年登上了皇位,她想少年性格温柔体贴又细致,以后必定会是一位好皇帝。
次日她跟他说她该回家了,少年天子却未同意,他说他不介意她被污过身子,要纳她为妃。
她只当他是玩笑话,有心安慰自己。便笑着摇了摇头,说:“我只是气四叔突然乱来,在爹娘面前已经失礼了,但身子给他就给他吧~四叔从小待我极好,想来嫁给他也不错~那夜他可能也不是故意的,我回家跟我爹娘说说,然后找他成亲去。”她笑得无心:“你嘛~我一直把你当弟弟,从未想过做你的妃子,谢谢你的好意了~”
只是这一句话之后,所有事情都变了。
她被他囚禁宫中数月,少年天子撕开虚伪的面具,在她面前暴露出了自己深沉阴诡的本性,甚至数次想对她用强。
她誓死不从才得保全自己,然后仗着自己的武功终于寻得机会逃出了皇宫。
午夜梦回,每每想起他阴翳森冷的眼神都不禁心上发寒,她终于懂得了爹爹曾与她说的——“庙堂江湖是两个世界,江湖中人不要试图踏进波诡云谲的朝堂”。
她真的看不清皇宫中出生的人的心,她以为自己已是他的朋友,到头来不过是颗被他利用了犹不自知的棋子,他生于帝王家长成了帝王,容不得旁人半点忤逆……这个时候她才想起那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才明白自己后知后觉踏入了怎样复杂险恶的地方。
这里的人心比网还要细密复杂,比井还要幽深难见。不是她能弄懂的东西。
她多想回家找自己的爹娘,可是又害怕他牵连山庄牵怒爹娘,于是去了二叔的百花山庄,她将事情原委告知,竟从二叔口中得知自己此前中毒,四叔应是为救她才污了她的身子,将自己大半的内力渡给了她。她提笔告诉爹娘一声便去寻了四叔成亲。
只是她与四叔成亲当日,少年天子突然带人闯入,提着庄中武卫数人的头颅,拿着爹娘惯用的泠骨日月刀。
后来的一切便失控了,四叔的吟风楼死伤无数,四叔、二叔都受了重伤,少年天子发下话来:她若不跟他回去,他便将爹爹和娘的头割下送过来给她与四叔当贺礼。
她终于是放开四叔的手,跟叶犴回了皇宫。
他颁旨纳她为妃,将她囚禁在后宫中,之后她脸上再未有过年少的笑容。
她因不能容他近身惹他勃然大怒,他竟下瞬就将天牢中爹爹的头割了来。
她捧着爹爹的头终于是崩溃了。
此后她事事依他,不敢违逆,在他的强迫下屡屡将四叔召来……伤他无数次。
几乎每一次赶来,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都要满身伤痕,孤身离去。
然而只要以她要挟,知她身处险境,他终会来。
直到西南羌兵犯境,无人能挡,少年天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允诺四叔得胜还朝便放了天牢里山庄余下的人、也放了我。
之后四叔去了。
然后在得胜还朝当日,被天子叶犴,一箭一箭,射死在城门之下。
再受绞首,再被分尸。
只在最后那一刻,她终于得以冲开被大内高手封住的穴道,扑向那个她舍不得伤、却伤了无数次、已然身首异处的男人。
她倒进他的血肉中,终得解脱,与他一起去了。
……
好长的一个梦。
梦醒的时候宁无忧呆呆地看着山坡下昏黄的落日,眼中暖色的夕阳映着山下村庄里袅袅的炊烟飘出无尽烟火气,温暖柔和。
而她周身发冷。
躺在原本干燥温暖的草丛中,她睁着眼看着前方,脑中微微空白,身上一阵又一阵的冷意窜过。
她转身撑地想要自草丛中爬起来……然而手不停地发抖,竟使不上一点力气。
那是梦吗?
可是血肉的触感那么清晰,她甚至感觉自己指尖还残留着四叔脖子下流出的血的余温。
宁无忧喘息着想爬起来,然后眼前一黑,又栽进了山坡的泥草丛中。
手脚打怵,脑中昏黑。心不停地颤抖。
眼角有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滚落,不停砸在草地上,她竟不能自控。瘫软地半伏在自家山庄后的斜坡上,万般心绪涌上心头,她不知因何声音嘶哑,竟半晌发不出声也爬不起来。
眼前、脑中,越来越昏乱,浑浑噩噩中她兀地闭上眼,向着草地上昏死过去。
“我向上天求一个来生,与你再遇。无忧发誓,再不负你。”
昏迷前的最后那刻,她又看见了梦中的那个自己——满面苍白憔悴、眼神麻木死寂,对着眼中尸身泣血轻喃这一句话。
像烧红的烙印,滚烫地刻在了她心间,揉进了她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