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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与他的死 ...

  •   宁顺二年,雨后的洛阳城草气潆迷。

      马蹄踱踏,车轴轻转,病吟声此起彼伏,两万残兵穿着染血的盔甲拖着伤残病体相携归来。他们一步步接近那日思夜想、几度梦还的京都洛阳。

      旌旗猎猎,矛戈相撞,数万人慢慢停在了洛阳城古朴雄伟的城门之下。望见城门的刹那,无不热泪盈眶,全身颤抖,心怀激荡。

      终于,活着回来了。

      残兵之首,是骑在马上的一名黑衣男子,约莫二十八、九,长发高束,半边脸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下有血泅了出来。

      他左臂用木板轻夹吊在胸前,手上也缠了厚厚的纱布,半红半白,殷血艳艳地晕染化开。

      周身凛肃苍凉之气,面容苍白,唇无血色,唯脸上纱布旁露出来的一只眼睛黑如点漆,浩瀚深邃澄澈如星辰,干净得不像一个年近而立的沙场将领,倒像山林中纵马而驰的轻狂少年眼中所映皎皎明月。

      他轻轻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止了身后数万兵卒的步伐,苍凉的眼神无声望在面前紧闭的城门上。他身旁副将立时纵马上前,高喝道:“征西大将军风吟声已退西南来犯羌兵!领兵凯旋归来!”

      语声高昂而激荡,但语落半晌,未激起城门那头一点波浪、声息。

      副将拔高声音再喊道:“征西大将军风吟声!已退西南来犯羌兵四十万!此刻领兵凯旋归来!”

      羌兵来犯者四十万,而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天子给了临危受命的征西大将军风吟声多少人?

      十万。

      以十万兵马退敌兵四十万,无人知道那一场场战役是如何打下来的,只知道前武林之首现征西大将军风吟声身边原本跟随的三十吟风楼数千高手如今一人不剩。

      他与身后还活着的士卒无一不是一次次从堆得像山一样高的尸体里爬出来,从大雨一样瓢泼四溅的鲜血中站起来……多少次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到这个地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故乡的亲人、家中等候的妻儿。

      然而他们终是活着回来了。

      然后被一道巍峨厚重的城门挡在京都洛阳之外。

      众人渐生不安。

      副将瞪目抿唇,不死心地再次上前高喝:“征西大将军风吟声!已退西南来犯羌兵四十万!领兵凯旋回朝!”

      “赵泽。”马背上的风吟声唤了那副将一声,声音低哑:“你带他们退远一些。”

      副将一愣,转头惊异地看着出征前谁也不曾看好的这一位“新贵将领”:“将军的意思是?”

      “退远。”风吟声只又重复了一遍。

      他话音刚落,城墙上便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皇城守卫军手持箭羽井然有序地出现在城楼上,然后一字排开,张弓、搭箭,对准了兵卒最前方、马背上的风吟声。

      城门前数万残兵瞪大了眼看见,惊嚷后退,哗然变色。“这、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意思?!”

      古朴的城门高愈数丈,映照在朝阳里、秋风中,显得庄严而冷漠。

      风吟声抬头看见了那出征前许诺自己若能力挽逛澜、得胜还朝,便还她亲人、放她出宫、给她自由的少年天子。

      一身黑金皇袍压在少年犹显稚嫩的身体上,广袖迎风,翻飞鼓荡。
      然而他的眼神一点也不稚嫩,映着眼底一层暗灰色的阴影,显得阴鸷而狠戾。

      少年天子似笑非笑地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向下俯看着马背上纱布缠身映血、伤势显然不轻的风吟声。原本晦暗的眉眼微微舒展开,露出两分昳丽风流的韵味。

      “你竟然能活着回来。”他弯起唇角微微一笑:“不过一介江湖草莽,临危受命,竟然真的能打下这一场胜仗……可真是让朕意外。”

      风吟声直视他少许,出声道:“出征前许诺的话,还算数吗?”

      天子叶犴脸上笑意更深,眼睛也随之弯成了月牙儿:“算~当然算,我今日便放宁妃出宫,给她自由。”他言罢向身后一挥手,立时有两个女婢掺扶着一名容颜憔悴、敷多少脂粉也掩不住苍白之色的纤瘦少女上前来,立于少年天子身旁。
      叶犴伸手轻轻环抱少女在怀。

      城门下的风吟声一看到那脸色苍白的少女,瞳孔便骤然一缩,胸腔下血气翻涌:“放了她!”

      宁无忧周身大穴俱被封住,气息微弱,难以站稳,一眼看到城门下脸上、左臂皆缠满白纱映出血来的黑衣男子,眼泪有些难以自控地滚落下来。她哑声唤他:“四叔……”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又紧随而来排山倒海的恐惧。

      她以为他回不来了。

      她以为连他也要丢下她了。

      可是他没有,在她害死爹爹、害死山庄那么多人后,四叔仍旧没有丢下她。

      她满眼是泪地望他,心不受控制地颤抖。

      既害怕他丢下她,又希望他丢下她。

      宁无忧一寸寸看着马上男子脸上、身上映满血迹的厚厚纱布,心疼地哭道:“四叔……你不要管我了……不要再受他要挟了……”少女周身无力地从少年天子怀中滑落下去,只是被他紧抱不放。“我不要再害死你——他不会放我的……你走吧……四叔……你走啊!”

      风吟声迎着她的泪眼,听着她的哭声,只觉这个从小被自己和三个义兄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在自己面前被人毫不怜惜地摔碎、撕裂。

      一颗心刺痛不已。

      琼殇皇帝叶犴转首看了一眼自己怀中的少女,温柔道:“宁妃怎能这样说呢?我可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答应了风叔叔如果他得胜还朝,朕就放你自由,又岂会言而无信?”

      风吟声冷目凝视他。

      下一刻叶犴回望马上男子沉毅冷峻的眸,慢慢眯起眼,微笑道:“朕今天就会放她出宫,给她自由……但是放她走之前,朕要送最后一份大礼给她。”他说着,从身后侍卫手中取过一把长弓。

      宁无忧睁大眼看见少年天子张弓搭箭对准城门下马背上的男子。叶犴怀抱着她就一拉手上长弓。

      “不要!!”来不及动作,羽箭已飞驰离弦,“嗖——”的一声,夹杂着劲风向风吟声迎面射去。

      马背上的男子眼神微抬,如寒芒破空。未受伤的那只手伸出“啪”地一声抓住了那支飞临自己胸口的羽箭。

      叶犴看着便一声轻笑:“风叔叔你确定要接吗?朕实话告诉你,朕会放她,但是你必须先死。”语声转寒,他森然道:“如果你活着,我放了她,她当然就去找你了,要朕眼睁睁看着你们二人双宿双飞,这叫朕如何能忍?你说是不是?”

      “你敢伤我四叔试试——”少女睁着浸满泪的双眼对着少年天子咆哮:“我当初真的不该救你!你这个不仁不义忘恩负义的混蛋!皇宫里的人全是狼心狗肺的混蛋!!!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对我四叔?!如果不是我们,你根本活不到京城!你为什么要这样?!”

      少年天子手持长弓满面轻柔:“谁让无忧你这么不听话呢?朕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朕想纳你为妃好好待你的,用一辈子来报你的救命之恩……可是你拒绝了朕。”

      他将少女推开,让两个女婢一左一右架住,重新抽箭搭弦:“然后转头就要嫁给这人!”

      话音未落羽箭离弦,破空而至。这一次马背上的人没有接,也没有躲。

      闷闷的箭矢刺入血肉的声音响起,羽箭射在了风吟声本已受伤的左臂上。

      宁无忧哭得哑声:“四叔!”

      风吟声另一只手中握着先前接下的那支箭羽,手无意识地抖了一下,而后抬头无声地看着少年天子阴鸷的眼,下一瞬,转而望向那满脸是泪的少女。

      他与她说:“离开皇宫,去找你三叔,叶犴比你想象得要复杂,他不是你的良人,忧忧听四叔的话,放下他吧。”

      宁无忧哭着向他摇头。泪流满面,全身颤簌。

      想说她从未爱过这个狠戾的少年,想说当日自己是真心想要嫁你,想说她一直都想随他离开皇宫……之前拒绝跟他走,不是因为不想走……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在她伤了他无数次后,她已无颜再面对他,无颜再告诉他倘若真有一人她爱了喜欢了,那便只是你——四叔。从来不是什么太子叶犴……

      风吟声敛目,对着少年天子低声道:“我死后……你放了她,也放了天牢里她的亲人。”他凝望着城墙上眉眼邪佞的少年,语声悲凉空寂,不无规劝:“你再逼她,会后悔。”

      叶犴笑了起来:“你放心,朕是皇帝,从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知道什么叫后悔……只要你一死,我就放她。”

      周遭的副将、兵卒无不瞠目震心,眼眶微红,相携扶持强忍惊愤。

      临危受命、拼死奋战的“新贵将领”,不过是受天子要挟的一介江湖武人。

      马背上的风吟声慢慢松开了抓握在掌中的那支羽箭。他道:“好。”

      叶犴笑眯眯地看着他,再度拉开手中长弓。

      宁无忧用尽了全身的力挣开女婢去撞身旁的少年天子。

      将将离弦的羽箭一偏,但仍旧射在马上那人肩头。

      少女哭声凄厉:“不!四叔你走——”

      少年天子又叫两人按住了宁无忧,然后转首对她一笑,面向前方再次拉开了手中弓箭。

      “住手!不要——”

      第三箭随之呼啸而来。射在风吟声胸口。

      马背上的青年男子身子微弯,箭矢一圈涌出的血顷刻灌满黑衣,流到了他身下所骑白马的背上。

      副将及周遭在看的残兵病卒眼里都泛了泪,咬牙而颤。

      第四箭、第五箭……少女哭到无以为继,猛然滞声了。

      数十支羽箭插在黑衣男子胸口,他安静地坐在马上,身上流出的血将白马染成了红色。

      那马儿轻踱马蹄,感受着温热的血不停从背上流淌下来,焦躁地甩尾踢蹄。

      宁无忧眼睁睁地看着他深邃如海净如远空的双目一点点失去光芒,变得空洞和死寂。

      他死了。

      他已经死了。

      没有挣扎、没有倒下,他还坐在那马背上,因为胸口被射了太多箭而不得不倾身向前,弯了向来挺直的背。

      她怔怔地看着他微垂的眉眼,和嘴边不断流出的血。

      马肚下,太多的血汇聚成了血洼,小溪一样蜿蜒流开。

      她看着看着,不哭了。

      近处的伤兵们似是难以承受,腿一软跪到了地上。连片的残兵病卒瘫跪在地。

      泪凝在脸上风干了痕,宁无忧心抽搐过后,突然笑了开来:“四叔……其实、其实我从没爱过他,我喜欢的人是你。”眼神空茫的少女温柔地望着马上已没有声息的人。“我向上天求一个来生,与你再遇。无忧发誓,再不负你。好不好?”

      “呵。”一旁的叶犴听闻了她的话,先是轻笑了一声。
      而后猛地将长弓狠狠拍断在城墙上,伸手直指马背上已死之人:“把他拖下来,再五马分尸!!!”

      宁无忧被叶犴拉着去刑场,看着风吟声的尸身被套上绳索,由数匹烈马不停拉扯。

      心痛到麻木之后,竟似真的感觉不到疼了。她脸上扬着微笑,目光温柔地痴痴看着刑场中央,那人的四肢、头颈慢慢崩裂,断开,血肉分离,身首异处。

      然后她终于冲破了被封锁的周身大穴。在叶犴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飞身过去一把抱住了血泊中的头颅。

      “你想干什么?!你要敢做什么——”少年天子始料未及地看着少女轻盈的身子飞离自己身旁,掠入刑场,毫无滞顿地在满地血污中跪坐下来。

      语声竟自颤抖:“天牢中还有你的亲人!你二叔、三叔朕还没有动!你要是敢、敢……”

      他看着少女满面温柔地怀抱着风吟声的头颅,伸手轻抚头颅上的长发,语声竟含恐惧——这是一种让他头皮发麻不敢承受的感觉。

      便和此前的宁无忧一样。

      只是对于叶犴,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他说:“不要。”

      在大内侍卫受命冲上去之前,宁无忧轻轻拔下来时那少年天子亲手为她簪上的金簪,一面看着风吟声轻阖的眼,一面从自己喉前狠狠插入。

      血溅三尺。

      少年天子全身一抖,一双眼瞪如铜铃,凝在那静坐在满地尸骨血肉之中的少女身上。

      全身如坠冰窖的冷。

      他突然是茫然了,脑中一片空白。

      宁无忧怀抱着风吟声的头,轻轻阖起眼帘,缓慢而温柔地倒入了他的血肉中。

      如果能有来生,我一定好好爱你,敬你,护你,怜你。

      便如你此生待我一样。

      四叔。

      少年天子疯了一样冲向血污中的少女。

      宁无忧浅浅一笑,终于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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