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七】分道扬镳 ...
-
长广王高湛,神武帝第九子,官拜尚书令。
乐陵郭郡守父兄曾随神武帝南征北战,立下战功,如今根基稳固,横生幺蛾,私铸钱币,意欲窃国。若不派神武嫡子办案,恐难根除。
高湛与高孝珩联手,明暗取证,铁证如山,郡守羽翼为谋活路反抗,二人无奈,将一干人等就地正法。强龙难压地头蛇,伤亡惨重。
惊心动魄数月,送往晋阳宫的捷报不过寥寥几字:
“八月,甲午,长广王湛同广宁王孝珩诛乐陵郡守郭氏,剿铸炉模具若干,二王负伤,择日返邺。”
仲秋之雨,天岁转凉,淅淅沥沥下不停。
高湛外出用力,不慎拉扯,左臂寸长伤口又淌出血,大夫小心揭下绸布,清理淤血干痂。
他右手边坐一魁梧男子,端杯茶,慢慢品,淡然悠闲。
高湛看他一眼,气郁:“你来作甚,再过两日便返邺了。”
“孝珩伤重,我不放心。”
“你脸上,我可看不出半点担忧。”
“话虽……”
“哐当!”
大门忽然被人踢开,高孝瑜高湛均是一愣。
大夫手中的药瓶在地上滚了几滚,滚到来人脚边,打两转再不动了。
崔洛晚衣裙浸透雨水,脚印在屋中踩出一串湿痕,她张了张口,声音微哑:“他……”
“何处来的女子,还不速速离去!”高湛袒露半边肩膀,被门外的风和她的视线一打,心中更加不郁,匆忙拉起蓝衫遮掩,“何人值夜,怎地什么人都放进来?”
高孝瑜对她亦无印象。
崔洛晚抹一把面颊雨水,看了看高湛又看了看高孝瑜:“事出紧急,多有打搅,许是我走错了……”说着便往出退。
这时门外又闪进个身影,挡住她,高孝琬嘿嘿一笑:“九叔好,大哥好,我未来二嫂特意来探望二哥。”
高孝瑜了然,站起来:“孝琬无状,姑娘随我来。”
高湛颔首示意,只坐着没有说话,心情不甚好。
同是负伤在身,侄子有美人探病,而他只能独自忍痛,越想越气。
门外风雨交加,屋内灯烛摇曳。
帷幔后的床榻侧卧一人,锦被半掩,灯影将他的轮廓拉长,她却紧紧捂住嘴巴。
越走近了,越看得清他苍白的脸,苍白的唇,失血过多的虚弱直击胸口。崔洛晚怔怔地盯着榻上人,想伸手碰碰他,又怕惊扰他。
身侧大眼睛的公子朝她拱拱手:“崔姑娘好,这是我二哥,我是他五弟。”
“他……”
“精神不济,昏迷五日余。”
她的手颤了几颤:“大夫、大夫怎么说。”
“约摸……命不久矣。”
“……”
她小心坐在胡床边,衣裙被雨水打湿,紧贴皮肤似冷非冷,等人都撤出去,才慢慢伸出手。
轻落在他脸颊,一寸寸丈量。
温凉的肌肤咫尺相距,心中却如同打翻五味瓶。
自上次分别已过许久,她几乎忘记他的脸。
她曾数次想下一次再见应是和许光景,在邺城、在晋阳、在聊山、在清河、在梦中……无论是哪种相见,都不会是这般样子。
他重伤卧榻,她千里赶来。
拒绝的话还历历在目,句句在耳,她自知不该来,却忍不住来。这就是喜欢,不见时,牵肠挂肚,相见后,千言万语。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崔洛晚,不论你记不记得,我今日是都要打搅你睡觉的。一路奔波,从冀州太守府到此处,两日就到了,我累得骨头要散架,你却睡得深沉,是不是太不够意思了?”
“高孝珩,你能醒醒吗,与我说说话,我保证以后不烦你怎么样,这个交易蛮划算的吧。”
“你听外面的雨声,它们也不忍让你一命呼呜。”
想着万一他死去,她再也见不到心上人,眼眶不由得流出几滴泪。
“你醒醒呀,睡觉的样子太丑了。”
她晃晃他的手臂,拽了拽白色里衣:“我兄长年初得一子,大嫂去百慧寺上香时求来两枚平安符,其一送我小侄,其二送我,我现将它送你,得了我的平安符,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崔洛晚从颈间取下红绳,俯身为他佩戴。
红绳中央穿了一只银质永安五铢,光泽鲜亮,五铢尤带女子体温,落在颈间似有灼人温度。
高孝珩忽然睁开眼,身上罩着一睹黑影,一时茫然。
两人目光相触,双双怔愣。
她与他贴得极近,一药香,一体香,窜入五官,调动五感。
崔洛晚整个人打了个激灵,猛地支起身,后脑不小心撞床帏,砰一声,她便跌坐下来。
“小心。”
高孝珩探手扶住她,半倚床头。
她衣衫潮湿,长发染雨,手背手臂沾着草木青,眼睛湿润,睫毛挂着两颗泪,整个人在他手下颤抖,语无伦次:“你醒了,你醒了,终于醒了……”
他不动声色松开,唇角微微翘起:“听到有人与我说话便醒了,你怎么来了。”
崔洛晚顾得不其他,忍不住摸摸他的肩膀、手臂、手腕,脉搏有力的跳动,活着就好。
她之牵挂有了寄托,她之思念的有了落处,只要他活着。
手指逾越地伸去脸颊,中途却被高孝珩握住制止:“崔姑娘。”
崔洛晚愣了愣,挣脱他再去摸,又被他挡住。
他问:“何故?”
崔洛晚的心顿了下,“我……”
“你。”
“你刚醒来,我高兴……”
“先换去湿衣。”他掩眸,复而睁开,面容带上惯常疏离。
似有什么才一出现便在不经意间流逝。
崔洛晚的心沉到谷底,她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问:“你是清醒的吗?”
他应声,却不再看她。
烛火噼啪一声炸,灯火随之晃几晃。
心底有个声音告诫她,一定有办法撕掉他这份可恨的疏离。
这么想便这么做,崔洛晚重重坐下,瞄准高孝珩的脸,猛地扑过去,势不可挡。
嘴巴撞下巴,一阵生疼。
这一撞,却把高孝珩撞上床帏。
砰一声,木架摇晃一下,帷幔抖了几下,灯烛的光圈被气流打散,左摇右晃。
她抬眼觑他,见到他眼底的震惊与讶然,她不好意思的垂眸,红晕从脸颊爬上耳后,支支吾吾道:“我第一次与人亲热,没准头,你勿见怪。”
她匍匐在他怀中,他握着他的肩膀。
高孝珩叹了口气:“你……”
她打断他:“你不要说话,我不爱听。”
崔洛晚晚快准狠,将红唇贴到他的唇畔。
柔软馨香的触感触动五脏六腑,不知是谁的心在乱,仅零星的一瞬间,他和她都忘却自己身在何处。
烛火慢慢归拢,终于合成一轮光圈。
高孝珩垂眸看着怀中睡着的女子,竟然生出几分时光倒流的错觉。许久前,他在冰天雪地中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这一张同样的睡颜。
高延宗推了推门,从微小的缝隙探头探脑:“二哥……二哥你如何了?”
高孝珩抬眼,盯着他不言不语,轻手安置崔洛晚后,踏出房门,高孝琬高延宗并肩面壁,小心翼翼瞅着他。
高孝珩扶额:“前因后果,你二人谁说?”
高孝珩虽受重伤,却不致命,高孝瑜前来是为带他去沧州名医藤家调养,没想到高孝琬和高延宗左右合计,搞出这么一桩事来。
崔洛晚直到第二日转醒,才知道自己被人摆了一道。
坐在床榻一边气恼,一边羞涩,他哥哥那些画本子都是假的,什么男女之事精妙玄奥,明明只是第一步嘴巴和嘴巴贴一下,怎么还能催眠呢,这大好时光怎能一睡而过。
她原本也没想做什么,静静看他一整夜都是好的。
有侍从敲门,崔洛晚随他出门。
高孝珩换了一身素白长袍,身板清瘦,精神尚好,一左一右两个弟弟,垂着头不言不语。两队人马在院中整装,高湛带高孝琬高延宗回晋阳复命,高孝瑜与高孝珩欲去腾府。
送走高湛等人,崔洛晚才露面,高孝珩见她过来,放下手中药碗,命人端来姜黄热汤:
“你昨日淋雨,喝一些驱寒。”
她不太敢看他,微垂眸,接来碗咕咚一口饮尽,视线才慢慢落在他脸上,思及昨日,脸颊有些热度。
她转身坐下,问:“你怎么样?”
“无碍,午时出门。”高孝珩略沉吟,“耽搁三五日,然后送你回清河。”
崔洛晚眼眸一亮:“你送我回去?”
“是。”
“我们……”
“只是将你送回。”
她垂了头,丧气极了:“不用你送,我自己一人回也行,十多年来一人来来往往也没什么,你不要送我,因为我一点也不欢喜。”
“不送你,你才欢喜。”高孝珩笑了下,“这是何道理。”
“是……不是。”她握握双手,又扯扯裙摆,“你不懂,不,你懂的,可是你装作不懂。”
他不再笑,手抚在嘴角,压下方才的弧度,视线落在窗外的半枯的树叶。
又一年秋,秋去冬来,落雪皑皑,春来夏往,一年复一年。
时间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他很多时候不愿细想,越想越难自拔。有些话在心口转了好多圈,最终喟叹:“对不起。”
“……”
崔洛晚更加颓败,即便是晴天,也不能让她高兴。
沧州滕家世代行医,郢字这一辈出了个歪才,生生将医生掰成易容术。
滕父痛心疾首,打过骂过都不见效只能由他去。虽然易容术与医术相差甚远,在滕郢舟手中却同宗同源,果真三五日,他便将高孝珩医好。
马车碌碌碾过尘土,日夜兼程,终于到了清河。
崔府仍是那个崔府,官衔已高升。
人犹在,岁月不可追。
高孝珩走时,崔洛晚乘马车相送,她穿一身浅色绣花窄袖长裙,竹雪为她挽裙摆。
艳阳如火,落叶飘零,秋已去,她挥退竹雪,一步一步走近他:“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望君珍重。”
高孝珩颔首:“你亦是。”
“相识一场,我没什么可赠送的,一点小物,聊表心意,先别拆,回去后再看。”
“多谢。”
行三里路,落霜百里,高孝珩沿途饮水休息,左右无事,瞅着手中两包沉甸甸的物件,终是没忍住打开。
层层油纸包裹下,拆出一点惊喜,两点惊讶。
竟是一串干蘑菇和一罐杏花茶。
灰突突的蘑菇和灰突突的瓦罐,衬得指腹莹润,他看了半响,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