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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山重水复 ...


  •   皇帝行径愈发诡异。
      有术士言“亡高者黑衣”,皇帝诛同母七弟高涣,“七”同“漆”;有旧恨新仇,囚同母弟高浚;有西门豹祠前祈雨不应,毁祠掘坟……好生任性。
      朝堂风雨飘摇,崔洛晚执着依旧。
      自公主府别后,偶有书信来,洋洋洒洒倾慕情,信鸽飞高山跨河流,孜孜不倦,像她的执着,也像她的大胆。
      从不曾见过这么大胆的姑娘,一人独挑柔然大汉,一人跋涉千里,一人……

      忽有一日察觉,信鸽与信均不再来。
      又过三月余,有清河商旅送来一罐杏花茶,再过一月收到一串干蘑菇,如此交替。
      后不知哪日起,蘑菇和茶都不再来,如此过两月,那只暌别已久的信鸽落在高孝珩门前。
      一条细细的锦布,字迹稀少,边缘绣一朵红梅,凹凸分别,亦如往常。
      她说她要定亲了,夫家公子守孝,待孝期满后便成两人婚事。
      再往后,音信全无。

      忙起来,繁事诸多,有些便被脑海遗忘。
      齐国斥资建成金凤台、圣应台、崇光台三台,帝携众臣游之,君臣尽欢。
      北风卷起初冬残雪,旗绢飘摇,帝忽来兴致,登金凤台后召太子,命都尉提死囚,赐太子长刀亲自行刑。

      太子高殷是皇帝嫡长子,性温和,学儒道六礼,悲天悯人,礼贤下士,素有贤储美名。温和谦虚的太子何时见过如此场面,握着父皇赏赐的长刀瑟瑟发抖,
      都尉军两人架住死囚,铁链锁住手脚,披头散发污血覆面。
      皇帝看着他,面容凝重,他抖着手猛地向对面刺出一刀。
      钝器入体,却扎在囚犯的肩胛。

      皇帝面色不郁,眯眼拍桌,摔了手种青铜杯盏,大步流星从高台走来:“吾儿,蛇打七寸,擒贼擒王,你的犹豫杀不死他,便会予对方反杀之机。”
      小太子身子抖了抖:“父、父皇……儿臣……”
      皇帝立在十步开外,额前玉旒叮咚:“再来。”
      “我……”

      太子闭眼猛刺三下,刀刀落于囚犯颈项,刀刀不致命。
      皇帝气急,抽出军护佩剑,猛地刺进死囚脖颈正中。
      囚犯瞠目,一声惨叫,血流如注,不消片刻气绝身亡。
      鲜血染红了太子的外袍,太子猛地后退几步,便见皇帝扯起长槊,转身刺进都尉胸口,前一刻鲜活的人顿时死气沉沉,轰然倒地。
      皇帝冷哼:“太子性格懦弱,如何堪当大任?若无长进,这帝位不如让与常山王。”
      说罢,拂袖而去。

      太子一屁股跌坐在地,身子抖啊抖,不敢再看两具冰冷的尸体。花白头发的太傅叹息着扶起他,太子脸庞仍如白纸。
      于他来说是永生难忘的一天,胆战心惊,而身量不高的高绍信也吓得抖成筛糠。
      他一手抱高孝珩的腿,一手攥高长恭的衣摆,整张脸埋进高家二郎身后,眼睛闭得死紧,不敢张开。
      高延宗看了看天,看了看地,又看看自家的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再对太子投去同情的目光,小大人般叹口气:“这场面让人突感不适,早知如此,我理应回避。”
      高孝珩摸摸两个小弟弟的脑袋瓜,垂眸低言:“要变天了。”
      “谁说不是呢。”高长恭说。

      崔洛晚定亲的夫家是东郡李家的嫡长子,父守丧期至乞巧节满,双方合八字,下聘礼,婚事敲定,十月十六。
      这些年林林总总,她送高孝珩许多东西,件件有去无回,连声道谢都吝啬至极。
      出嫁日渐碾来,一日近过一日,她辗转反侧,终是意难平,崔洛晚没忍住直奔邺城。
      夜半无人,崔洛晚换一身墨色夜行衣,长发束髻,爬上了广宁王府的墙头。

      繁星闪烁,暗夜凉如水。
      他穿一袭白衣抚琴,悲呜婉转翻山越岭,盘桓不散,迷倒了崔洛晚的一对耳朵。
      她单手撑墙头瓦片,脚踩青砖,头上斜一根枝杈,几颗饱满的杏子蹭着她的额头。听得入神,拽来一颗啃一口,杏核为甜,舍不得丢弃,整整齐齐麻在坚硬的瓦楞上。
      一曲终了,指尖翻转,又一曲琴音清脆欢快,如泉水淅沥,佩环叮咚,似鸟鸣蝉叫,好生热闹。
      人长得好看,弹出的琴曲都是悦耳的,老天真是不公平,赐予他显赫身家和脱俗相貌,竟还不吝一身才华。
      好事都集一人身并非不可,可这人生生拒绝她多次,让她跟着沾沾光的机会都不给,小气极了。
      口中愈发酸涩,崔洛晚解吃掉附近的黄杏,伸手去摘更高处一对,费力扯下一个,另一个像被弹丸击中,骤然脱开枝桠束缚,骨碌碌跌落。

      她目瞪口呆看着杏子滚到高孝珩脚边打个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清泠视线凝聚。
      崔洛晚拨开杏枝桠笑着跟他打招呼:“你家的杏子差点出墙,我帮你解决掉了。”

      高孝珩语塞。
      她的动作丝毫不见大家闺秀风范,四仰八叉趴在墙头,脸上的笑稀疏平常,嘴角弯半点弧度,他的心没由来地颤了下。
      “一树杏果,劳烦崔姑娘采摘。”
      她喜笑颜开,双脚腾空落地,慢悠悠晃他面前,弯腰居高下望:“小意思,不过收益我要一半,你给不给?”

      束发的黑色绸带顺耳垂下,张牙舞爪,狡黠机敏,萌生出些许压制,却又教人无从下手,高孝珩点头:“依你。”
      “许久不见,你……”
      崔洛晚拍掉衣衫灰尘:“这么好说话啦?我记忆中,你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我都想不起来你是否对我笑过。”

      语气真切,好像他真不曾对她笑过。
      高孝珩掸平衣摆起身,她的头随他的身量微抬,他看着她,细细数来:
      “后院栽种十余株梨树,书房前有海棠,正厅外的红枣十月前后成熟,杏桃山楂若干……获益五五分,你接不接?”
      崔洛晚愣住,忍住掀琴的冲动,反问:“你好意思啊?”
      高孝珩高深莫测地淡淡一笑:“你知晓的。”
      “谁知你心中所想,我若知道也不会……”
      她没说完,婢女端来一壶清茶,白玉的杯盏在月下映一片光。

      高孝珩示意她坐下润桑,风轻云淡。
      无波无澜的一张脸,崔洛晚心中更加意难平。
      她看他一眼,三步两步踱去,掀下摆径直坐上石桌,一脚踩凳,行云流水,然后朝他挑眉:“坐着说话气血不畅,如此甚好。”
      坐石凳与坐石桌并无本质区别,高孝珩不戳破,颔首:“依你。”

      她坐桌,他坐凳,视线不在同一平面,她压低自己的头,觉得不妥帖,又让他站起身,扬起自己的头,仍觉不妥帖,折腾两个回合,自己赌气似的随之站起来。
      而他身如松柏,挺拔笔直,反倒她的或坐或立或喜或怒,显得难登台面,尽显丑态。
      心里那颗好不容易鼓起的球忽然瘪了,崔洛晚气馁地垂下头:“我定亲了。”
      对面的人身姿依旧挺立,手背从身侧慢慢收向身后,在她目光所不能及之处,握紧、松开、再握紧。
      他问:“何时。”

      “未来夫君守孝期满后。”
      他不语,她拧着衣襟的缎带补充:“十月十一。”
      三月余光景,稍不留神,便转瞬即逝。
      高孝珩后退一步,在看她,又似在看她身后的杏树。

      她自知他不会用这样深沉的眼光看他,便随着他的视线侧过头去看身后的树,黑黝黝的一片,挂了一两红灯笼,再无其他。
      哪比得上她美,崔洛晚腹谤完,拉过他衣袖想让他回神:
      “以后不知是否还能再见,有些话憋在心里总觉不吐不快,所以我来了,幸好你在邺城,免得我再跑一躺晋阳。”

      他低头看她的手,五指葱翠,便是这双手采蘑菇,摘杏花,晾干穿串装瓶。
      崔洛晚叹气:“我给你写信,送你物件,你竟从不回赠我,你们兄弟学孔孟之道,当知礼尚往来,真的很没礼貌。”
      “此事,确是我不对,跟你当面致歉。”
      “不不不,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想了近一年才想通。往来的前提是有情意,你我之间始终算不得有情意,我对你如何,你对我不如何,我们的想法从来没有共通过。”

      “我曾做过一个梦,从相识到白头。”
      “我将你我之间所有的阴差阳错全部设想一遍,重演一遍。
      第一个故事是酒楼相遇:我不曾惹祸,你不曾搭救,我敬你一杯酒,你回敬我一杯,惺惺相惜;第二个故事你来崔府做客,我不曾装病,你不见我抚琴,你我在父兄宴会初识。第三个故事是我家中书房,我不会躲进屏风,你也不会后退避开,我们目光相迎,我以才智聪明令你倾倒。
      再之后呢,聊山、邺城、晋阳、沧州每个故事都有圆满的结果,每个故事的结尾我都与你在一起。我不要单相思,也不要虐恋情深,我们甜甜蜜蜜过一生。”

      她在说,他在听,万物悄然无声,世间仅有她的声音盘踞耳畔,经久不衰。
      “可想之事我都想过,也知以后不可再想,一味执着下去,我这一生便只有青灯古佛。世间这么好,我有这般活泼好动开朗,肯定耐不住一辈子敲木鱼焚诵经的寂寞。
      我追你敢的日子虽生生不息,但一个人在跑,总归会累。所以,我父千挑万选为我说亲时,我答应了。”
      “家人皆言合适,适合合适,那便试试,人一生并非谁失去谁就无法过活。”

      高孝珩站树下,衣袍绥带轻柔,看她的目光却渗凉,深沉似天边夜。
      她抄起茶壶猛地灌了一大口:“哎,说这么多,差点把最重要的事忘掉。古人说相见难别时难,折柳相送显情谊,我赠你诸多物件,你可要好好想想送我什么。”
      “我来就是跟你说说话,讨要一点回礼。等我老去年华不再,跟孙子说年少种种,若只剩下不然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过往,那才真叫惨啊。”

      他口中苦涩,心中亦是苦涩,来来回回品尝这不知所谓的苦涩,仍不得解。
      他问:“你要什么?”
      她挤出一点笑:“什么都可。”
      “那最想要什么?”他继续问。
      崔洛晚愣了愣:“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最想的你又不……”

      高孝珩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的腥甜,在腰间摸索玉佩:“我……”
      “碧珠!”崔洛晚打断他,“我要你腰间、扇尾曾挂的碧珠。若不是它,我估摸不会一下子就认出你来。”
      她没有说哪一次认出他,说了也没什么意义。

      见他沉默,崔洛晚问:“你给不给?”
      “好,依你。”
      他闭起眼,听到心脏的跳跃,一下落一个鼓点。
      睁开后,着手去腰间解红绳,碧珠中心坐落一个小小的福。他佩戴半生,如今形单影只地送给她,将它送予倾心于他却得不到回应的姑娘。

      她小心翼翼捧走碧珠,应该愉悦,也只能愉悦:“我很喜欢,谢谢。”
      他不知说什么好,太多的感觉不能用言语表达,他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将碧珠藏进事前备好的锦盒,朝他露出故作轻松的笑:
      “再见了,高孝珩。”

      话毕,她转身跑走,他抬手欲抓,举到一般又缓缓放下。
      平静如同无风无浪的水面,针坠入的声音都能听见,他只听得见她的脚步。

      一步两步即将消失在茫茫月色中。他的心猛烈地跳动,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即将冲破最后束缚和枷锁。
      她忽然停住,回头朝他飞奔而来。
      高孝珩心底的声音倏地一下静止了,当猛地撞进他怀里,紧紧搂住他腰时,他已经不能无法思考,任由她死死勒住。
      “我就抱抱你,最后一次,以后成了亲,就再没机会了。”
      肩头一片湿热,他不知如何安慰,轻拍她脊背:
      “莫哭。”

      月夜无风,花鸟寂静。
      这一整日,他对她共说三个“依你”,既然万事都依她,为何吝啬回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八】山重水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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