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良人待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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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保六年三月，高孝珩受封广宁王，依惯例，适时定亲。
高孝瑜托长辈物色，尚未商榷，高孝琬却雷霆杀来，一心为母族表妹牵线，意在亲上加亲。
高孝琬将方圆五城的画师折腾掉半条命，日日为表妹元氏画像，大到庄重叩拜，小到家长里短。
画像隔两日送到广宁王府，美名曰“一日不见隔三秋，日久可生情”。
日久情未生，日子越久，高孝珩再看元氏形容，只觉陌生，如同盯一字盯久了，横竖撇捺依旧是那样，却怎么也不认识它。
画师的另半条命安在尚不得知，高孝珩的一条命差不多也去一半。
他不堪其扰，又不忍泼三弟凉水，浇灭少年热情，只得东处避一避，西处躲一躲，日日过得颠沛流离。
这日他刚卧床休息，高孝琬亲自送来三幅画像。
“亲哥，我将上两次落下的一并带来，你快瞧瞧，元家妹妹身量又长高些。”
他比比自己肩膀：“喏，到我这里，差不多也到二哥这里。”
高孝珩往东走，他跟到东，他转向西，他又跟去西，好似一个小尾巴。
阶下的紫藤开的正好，一簇簇点缀着幽绿的庭院，来人分花拂柳，踏一路尘埃。
高孝珩按按额角，打断高孝琬的喋喋不休：
“三弟，你我、四弟、六弟，今天难得相聚。”言外之意需换个话题。
“哎，是哦。”
果然，高孝琬关注点转移。
高长恭站定，视线与高孝珩一碰便离，他将高绍信塞到高孝琬手上：“有一事要劳烦三哥，带小六午睡。”
高孝琬不信：“哄他睡觉，这么容易？”
高绍信抱住高孝琬大腿：“是三哥陪我睡觉啦。”
高孝琬万分嫌弃，小心翼翼把高绍信推给高孝珩：“二哥脾气最好，交由二哥最稳妥，我性暴躁，打坏了怎么办？”
高孝珩只看他一眼，略带警告地捏着杯盖磕磕茶盏：“坊间有言，性温和者，亦有怒时，不怒则静，怒时滔天，越常人。”
话毕，高绍信配合地摊开手再抱住高孝琬大腿，仰脸看他。
高长恭四两拨千斤：“三哥，此事非你不可。小六骑射进步，昨日亲自向陛下讨来的赏。”
高孝琬摆一张吃瘪脸，高孝珩笑了：“你应说‘荣幸之至’。”
“嘿嘿嘿。”高绍信晃起脑袋。
高孝琬拎起高绍信往外走，边走边吼：“去他大爷的荣幸。高老六，你给我记住了，一炷香之内你若未入睡，你哥哥我便将你吊到歪脖树上去。”
“三哥，你不能这么绝情哇，我这么喜欢你！”
“闭嘴！”
“三哥三哥，要抱抱。”
“打住。”
“三哥莫生气，我绝不告诉别人你喜欢李家姐姐。”
“……”
方寸闹剧收了场，蝉不鸣了，鸟也不叫了，廊下一片寂静。
高长恭在袖袋摸呀摸，摸完左边摸右边，终于掏出个红色荷包，转而递给高孝珩：“绣工精美，加了你惯用的香料。”
“何意？”高孝珩未接，须臾恍然，“你何时做起……”
高长恭落座，两人隔桌相视：“塞给我时我正与同僚说话，那女子托我务必交与你，以表赤诚之心。”
“是以你收下了？”声音不辨喜怒。
“我不想收，可姑娘跑开了，我追出几步人已不见踪影了。”高长恭摊了摊手。
“谁家的。”
“……”
“为何不说话？”
“……不、不认识。”隽秀的脸几乎埋进桌木中。
高孝珩无奈：“你呀。”
俊脸抬了起来：“二哥觉得遗憾？”
高孝珩不反驳，转头给他挽套子：“若知道谁家姑娘，可为你牵一桩姻缘。”
“不不不，我得需建功立业再成家，我还小。”高长恭推辞。
“不小了。”
“二哥尚未娶妻。”
“快了，孝琬已定亲，下一个便是你。”
“……”
日光穿透层层绿叶直达檐下，婆娑树影浅浅淡淡，袖口的暗纹映着光线明明暗暗。有人在慢慢品茶，有人在拧眉沉思，有人哄别人睡觉，有人梦会周公。
过往，今朝，将来，纵然日后有千千万万，仍不及这一刻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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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魏晋至南北朝，荥阳郑氏出过不少贵人。
这一代旁系郑子翻的父亲，与齐皇室交好，长子和长女远道来为彭城王妃郑氏庆生，细算来郑子翻兄妹要喊彭城王妃姑姑。
亲人离别分外感伤，生辰过罢，郑氏兄妹去齐州办事，高孝珩同行。
齐州东偏北有座山叫聊山，聊山杏花成林享誉四方。
杏林遍布聊山，半山腰最多，花朵层叠堆砌，春夏花期时，聊山不是聊山，而是杏花山。
树是杏花树，山是杏花山，村庄唤作杏花村，酿的酒自然是杏花酒。花香酒香随微风飘扬，饮一口，花香四溢，只愿长醉不醒。
世人皆知聊山杏花林，却不知聊山之巅尘云峰里有处世外之地，主人祖上与崔洛晚母家有故，她年幼体弱曾长居此处修养。
有时住十几天，有时住三两月，有时长达一年。
住得久了，更不想回家。
山中日月舒坦惬意，无俗世叨扰，也无父兄管束，采些茶，种些菜，偶尔登高爬树采蘑菇。
她称这些蘑菇为杏花菇，春末夏初的雨季，长于杏林与松柏接壤处。
这日日头低垂，乌云缓缓飘来，无风，似是雨天，崔洛晚放心出门。
天阴时山中人少，方便避人，无风便无雨，她不担心。
满载而返时，天空突降闷雷，狂风起大雨至，令人措手不及。
崔洛晚气恼人有失策雨势之快，得不得寻避雨处。
树下万万不可，视线被雨幕遮挡，她顶起篮子向崖壁移动，山有巨石，或可避雨。
她穿浅色布裙，袖口紧束，绸带垂在耳侧，雨水滴答滴答顺势而下，裙摆浸在雨里泥里似桌案锦绢染了打翻的墨，斑驳不堪。
山中雨不同平原雨，滴水落青石，掷地有声，节奏铿锵。山峰错落，悬崖陡峭，雨落下时，先经树枝绿叶，再经山崖石壁，最终入深渊，有声归于万丈外，又似无声。
她正想着人生际遇万千，今日被阻山腰，得以聆听万物声，遥远如天外客，可遇不可求。
不妨脚下踩空了，一下子摔成狗啃泥。
她趴在泥泞中，眼睁睁瞧着一日收获骨碌碌滚得老远，又颤颤巍巍地在平面消失，跌入万丈深渊。
错落玩撑地坐起来，脚边踩了块圆溜溜的石头，本欲祭奠今日所失，圆石头竟不给面子似的脱缰而出。
石头滚了，她的人也滚了，东抓西握，堪堪吊在山崖边。
原来她刚刚的一跤，摔在崖边，那块石头不堪重负滚落，她也失去了支撑点。
出门不看黄历，导致天地的狼狈都不及她狼狈。
往上看，雨水争先恐后地砸下来，才看清一颗颗轮廓，她就再睁不开眼。
崔洛晚使出吃奶劲儿运力，好不容易抓住枝桠，急忙向上摸索，可无论怎么摸，摸到的都是冰冷的长满青苔的滑腻山石。
她知道石壁有尘云峰人埋了锁链，始终摸不到。
她想哭，她也应该哭的，可偏偏哭不出来。
或许已经哭了，但眼泪被雨水淹没。
她用指腹绝望地蹭过苔藓，心中有无数念头起，譬如应坦白打碎花瓶被兄长顶包的往事，譬如想把首饰盒的流苏送给侄女，譬如让她寻找一年的人……
崔洛晚大声哭起来：“小女年方十五，不曾婚配，若入黄泉，孑然一身，望念在我未杀人放火，鱼肉百姓，让我少受些苦……”
“今日命归此处，希望明年忌日坟头长满蘑菇，以慰我在天之灵……”
力气消磨殆尽，她再也忍不住：“老爹爹，女儿不孝，我体弱之病已好，不应骗你，呜呜呜……”
手心蹭过一角柔软，她来不及思考，用力一抓，稳稳攥住。
光滑的，浸满水，有着凹凸的纹路……
是布料！
一块湿漉漉的布料。
头顶罩下一片黑影，崔洛晚睁大眼睛想看清，她上方的世界都是黑暗的，没有一丝光亮。
她吸着鼻子，默默滚下几颗泪。
正准备松手，电光火石间，身体被一股猛力扯住，布帛撕裂的声音骤起，她惊恐地看着簪发的钗脱落，摔向深渊。
她伸手捞一下，那发钗从有至无，不过须臾片刻，另一手残留一角素色绸缎。
绸缎主人的长臂桎梏她的腰，力道之大勒得她呼吸困难，她慢慢侧头，恍若隔世。
雨水顺着彼此的脸廓流淌，她看到一双沉静幽深的眼。
似有一瞬，崔洛晚的世界忽地明亮了。
悬崖外的身体摇摇欲坠，崔洛晚顾不得矜持女戒家规、三从四德，双手用力缠住他的脖颈，她想法简单，抱住他才不会死。
男子身躯硬挺，此时此刻如同一棵树、一把剑牢固地钉在石壁里。
“姑娘莫怕。”他安慰她，“我寻一稳固点，带你上去。”
崔洛晚人在抖，声音也在抖，她贴近他耳侧，极力平静告诉他：“石壁有锁链，手腕粗细，可找不到……”
他问：“在你我位置上下？”
声音平稳，大有泰山压顶不崩于色的淡然。
“我不知道……”她颤颤巍巍。
他探手寻找，从左至右，从上至下。
她等待着，忐忑着，终于等来他的声音。
“没有。”
她焦急起来，伸手丈量青苔，一寸一寸向上，吊着两人的树根晃动，大有断裂之势。
“不要动！”
她缩回手，抓在他肩侧：“大概在你头顶处。”
雨水沿着他的下巴滴在她头顶，她眨眨眼想看清楚他的脸，便听到他道：“找到了。”
她松了口气，再回神时，人已被他借力带到安全处，立刻松开抱住她的手。
雨势未减，两人冒雨走了一炷香，终于看到一座简陋的茅棚。
茅棚年久失修，恐不知哪日被风霜摧毁。
棚中站一个姑娘，杏黄长裙染了水痕污泥，玉脸焦急，几步迎来：“孝珩，你如何，哥哥如何？”
他顾不得自己，伸手摸了摸她发髻，温柔地安抚道：“莫要担心，我无碍，子翻在另一处避雨，安全无虞。”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姑娘拧干斯帕递给他：“擦一擦脸，刚刚快要吓死我了。”
两人对话旁若无人，崔洛晚候在旁边等待道谢，却始终插不上话。似有洪钟罩住他两人，隔绝万物，她尤为格格不入。
才子佳人，天生一对。
崔洛晚向后退几步，靠着茅棚支柱喘息。
衣裙已湿透，贴在身上越发冷，她攥起裙角一块块拧水，忙完了就盯着雨帘发呆。
今日之行赔了夫人又折兵，蘑菇连带篮子一起坠入深渊，发钗也没了，差点搭上自己的小命。
夏天雨，如孩童脸，以后啊，哪怕不吃蘑菇，也要避开阴天出门。
不知不觉间，雨停了。
崔洛晚抹一把凌乱的发髻，轻移脚步走近恩人，身在江湖便以江湖礼，她微抱拳，语气真诚：“方才险境，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他转身面向她，抬手挡她的礼：“姑娘客气，不过举手之……”
崔洛晚却愣住了。
“是你！”
她细细打量他，面如冠玉，剑眉浓黑，桃花眼尾上翘，眼下隐有卧蚕，鼻挺唇薄，即便浑身湿透仍旧一身贵气天成。
这张脸似乎从未仔细看过，脑海中却深深烙印下容颜。
她听到心跳的声音，如擂鼓，鼓点一下快过一下，气血翻涌而上，直蹿咽喉。
崔洛晚顾不上其他，双手又稳又准抓上他手腕，语无伦次：“你、我……我们……”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良人待娶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