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欢》谓无

4、问情

　　我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想着反正容仪醒不过来，闲来无事便翻了会话本子。
　　看完一整本，我觉着久坐着有些累，便寻思着到园子里活动活动。
　　晃悠到太清池旁的时候，本以为会没有人，可那张案上确确摆了盏茶和一些文书。我揉了揉眼睛，不是梦游，坐在案前批文书的正是本该醉得头晕的容仪没错。
　　我不禁叫出了声：“容容容容仪？你不是应该睡着的么？难道我的手刀不够大力？”
　　容仪笔未停，道：“就你那三脚猫功夫，真以为一个手刀就能放倒我。况本上仙怎会被那些寻常烈酒醉倒。”
　　我顿时觉得，这脸丢得真是旷古绝今，便咬牙切齿同他道：“那你干嘛故意装给我看？一有这种让我丢脸的事你便觉得很好玩？”
　　“我只是想看看你要对我做什么，没想到你还是关心我的。还有，让你丢脸不好玩，看你丢脸，我觉得很好玩。”容仪脸上浮起坏笑，继续批他的文书。
　　我的怒气呼啸着往上涌，我只能尽力往下压，告诉自己要镇定，要从容，要优雅，姑且当做对自己的历练好了。我打不过他，我只能忍着。
　　正努力憋气之际，昨晚那个脸红红的小仙婢又进来了，行了一礼道：“禀上仙，栖琼公主来了。”
　　我揣摩了一下，她用的字眼是“栖琼公主来了”而不是“栖琼公主求见”，说明栖琼这时候应该已经快到园子门口了，大概把门的小仙婢也已经习惯了她不请自来，懒得拦她了。
　　容仪脸上比我还云淡风轻，依旧没有抬头。我慢悠悠走到容仪案边立着，毕竟我的身份还是容仪的跟班。
　　那一方芙蕖色衣衫晃了过来，我打眼一瞧，好一个梨花带雨弱柳扶风，想必也是酝酿了很久，多么伤情，多么心碎。
　　她开口唤：“上仙……”见容仪毫无反应，竟“咚”地一下，流着泪跪下来：“我知道，上，上仙怪我昨夜搅了您的……但我也是无意，昨日那一段典籍属实难解，搅得我苦思不能寐，才，才夜中拜访上仙……”
　　这一段听得我有点云里雾里，又有点好笑，心想如果因为一段古籍难理解就睡不着觉的话，那你完全可以顶了什么文曲星君参宿星君成为整个仙界最博学的人了。果然古籍是假，想悄悄摸上容仪的床榻才是真吧。
　　我不晓得自己为何对栖琼这么厌烦，其实本着良心说，栖琼的那张脸还是很好看的，在我这儿属于高级水准了。但是，我就是打心眼里看不惯她，从她楚楚可怜的眉眼到楚楚可怜的身段再到她楚楚可怜的动静，从头发丝到脚趾头，我都看不惯。
　　此时梨花带雨的栖琼，见容仪还是不为所动，更加伤心了：“我不知我做错了什么，上仙为何偏对我如此冷淡，我，我只是想长久地陪着上仙，哪怕是……”她用哀怨的眼神楚楚可怜地瞟了一眼立在旁边的我，“哪怕是如青璃般，做个仙使随侍上仙，也是好的。”
　　我寻思着这话说得便不太对了，自打我认识容仪以来，他除了偶尔对我有那么几个笑影，十个有九个还是嘲笑，对仙界的其他人一概皆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我想即使捉了他去天帝的公主处，也会依然保持那张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脸。
　　容仪笔尖饱蘸了墨，“说完了？”
　　栖琼很娇柔可怜地点了点头，容仪却是连眼都没抬，道：“你晓得我并不小气，平时有谁冒犯了我也从不计较。且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你入我蘅芜殿，除非你自己有本事能扎在这里。况公主何必自降身份，同青璃相比较。我平时会忙，以后烦请公主还是多寻寻参宿星君，他活得久，比我更有见地些，你读古籍也能更通透些。”
　　这一席话，干脆利落，拒人千里，说得多么决绝，效果也十分显著，直接惹得栖琼转身就跑了出去。
　　“你就不怕她一受刺激寻什么短见？”我向容仪投去一个鄙视的眼神，“人家好歹是喜欢你诶，你也太绝情了吧，说话那么直接。我跟你讲，下次说话别那么直，不如来一个欲拒还迎，说不定你俩就能成……诶诶诶你干嘛！看我干吗？”
　　容仪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了头，还凑了过来，他那一张脸完完全全占据了我的视野。我登时觉得脸上温度噌噌上升。容仪勾起戏谑的笑容盯着我：“你好像很希望我跟栖琼在一块？”
　　我被他盯得无处可躲，“我，我只是觉得人家那么漂亮，你不会一点意思都没有的嘛。我就帮你撮合撮合，哈哈，哈哈哈。”
　　“你是不是太闲了？你怎么不把我跟文曲座下那只母麒麟撮合在一起？嗯？”容仪的表情古怪得很，我不禁睁大了眼，“你真就没那么点意思？”
　　“没有，行了吧。”容仪叹一口气，搁了笔，懒懒地将批过的文书推到一边，目光终于也从我脸上收了回去。我长出口气，拍了拍脸，正回味着容仪刚才的话，却冷不丁被他拍了下后脑勺。
　　“话那么多，少揣度我了。唔，茶凉了，且去添些水来。”
　　我提了他的茶盏讪讪地跑了路，边走边想，诚然容仪说了他对栖琼没意思，但是又为什么偏偏要跟我说呢？难不成是怕我嘲笑他？对了，容仪十有八九是死鸭子嘴硬没错，他这个人我算是看得透彻了，有什么呢就偏要说没有，架子大得很。
　　想明白之后我决定不能这样由着容仪继续任性下去，作为一个认真且仗义的跟班，我决定一定要把容仪的心里话套出来，然后帮他成全成全。不禁再次感叹了下自己的智慧，像我这么优秀的跟班，容仪得是修了什么仙德才遇到，啧啧啧。
　　于是我杀到厨房，拎着煮茶用的炉子茶具又杀了回来。容仪见我这副架势愣了一愣，“干嘛？”
　　“给你煮茶啊。”我一脸天真无邪云淡风轻地说。
　　“煮茶为什么不去厨房？”
　　“容仪啊，我们来聊聊天吧。”我努力扯出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今天我们也学一下话本子，来一个煮茶论美女，怎么样？嘿嘿。”
　　容仪偏一偏头，“论美女？谁？你？那就算了。”他又摆出了一贯的嘲笑，“想让本上仙夸你？告诉你，没可能。”
　　我正给茶炉打扇子，闻得这话怒气又窜了上来，“不是我！”我寻思容仪这也太不开窍了，只得继续深入，“容仪容仪，你觉得仙界女子谁长的最漂亮？”
　　容仪的眉头皱了起来，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说嘛，就当满足一下你跟班我无聊的好奇心嘛。”我一边继续“嘿嘿嘿”地笑，一边继续打扇子。
　　“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定，那个人不是你就对了。”容仪悄悄勾了下嘴角，撑着头饶有趣味地看着我，似乎是想看看我的反应。
　　啧，这容仪，回避话题的功夫倒是一级，我心想不如我还是直接一点，咬咬牙道：“容仪啊，你这九万多年，真没喜欢过一个人？”
　　我见容仪蓦地一惊，眼神微动，脸上表情也凝固了。不禁心里暗喜，问到正点上了！
　　容仪垂了眼眸，口中喃喃道：“自然是有的。”
　　我盯着容仪眼里明亮的微光，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到底想起了谁。其实很久很久以后我也没有想明白过，我一直都很想亲口向容仪问清楚，只是，到了最后，我永远都没能开口。
　　“茶煮干了。”直到容仪出声提醒，我才回过神来。我忽然有些不敢再问，收拾起一堆东西，一边傻笑一边风卷残云般跑了。
　　不禁有些后悔，试探容仪有好多种方法嘛，我这却是有点鲁莽了。万一容仪有些什么伤心情史，叫我勾出来了，他是要怪我的。叹了口气，左右今日无甚大事了，我便提了两个话本子一路到司命那儿，向他讨教讨教他说我“可爱”是什么意思，嗯，只是讨教讨教。
　　至于为什么要带话本子，是想央他解一解里面的深刻内涵，预备着晚上讲给容仪听。估计等我哪天真看不惯他，就直接去讨一壶安眠丸灌给他，听什么话本子，失眠，我让你失眠。
　　一霎间，月上柳梢，星夜浩瀚。
　　我拿捏着时辰往蘅芜殿回，边走边想着，司命的脸皮委实比容仪还要厚。他给我的解释是：“一言不合就敢叉着腰同我动手的，你还是头一个。还有，你跑路实在太傻了，现在我想想都还想笑……”
　　我无语了。
　　今天的事我也讲给司命听了，想让他帮我分析分析。没成想司命听罢居然露出和容仪一样的凝固神情，我走的时候，他终于郑重地叮嘱了我：“以后可别再问了。其实，容仪曾经是很爱说爱笑的，只是，我已经几万年没见他笑过了。你还是多哄哄他罢。”
　　司命这话里大有深意，只是我暂时还想不明白。推开蘅芜殿的门，我对着小荷塘捋了捋衣角，又理了理头发，慢慢悠悠地往容仪的寝殿走。
　　我拐进里屋，见容仪着一件白色的里衣，坐在灯下闲闲地阅一卷古籍。见我进来他放下书，手指轻轻叩着茶杯盖，道：“你还记得我还活着？”
　　我哈哈干笑了两声，“记得，当然记得。你看我这不是还带了两个话本子来么。”
　　容仪自顾自躺上了床，垫了几个枕头倚着瞧我：“你讲吧，本上仙听着。”说罢闭目养神。
　　我摊开话本子絮絮讲起凡人的悲欢离合，容仪始终不吭声地听着。我一口气讲完半本想瞧瞧他的反应，谁料他呼吸均匀绵长，早就已经睡着了。
　　我狠狠白了一眼容仪，要睡着之前也不说一声，讲了这么久我的嗓子都快冒烟了。或许按容仪的性格就是故意要让我嗓子冒烟，然后明天看我出洋相。
　　将话本子合上，我恨恨地喝了半盏茶，撑着头瞧容仪。其实现在这么仔细瞧瞧，容仪的这张脸生得还真是很好看，栖琼的眼光还不错。我站起身走上前将被子掖好，将容仪胡乱散在枕上的发理好，唔，手感不错，想必容仪平时对待自己的头发要比对待他那些典籍用心。
　　左右没了睡意，我也没有回房。夜里的风凉凉的倒很舒服，我走到容仪常坐的那把梨花木交椅上，坐下来趴在桌上看月下的太清池波光粼粼。晚风熏人欲醉，我竟迷迷糊糊又有了几分睡意，终于，撑不住了。
　　这一觉竟十分好梦。
　　醒来时太清池晨光微明，我迷糊着坐起身，感觉到身上有什么东西悄然滑落。抓起来一瞧，这样的墨蓝色，这样的暗纹，这样的安息香味道，懂了，堪堪正是三界最善解人意的容仪上仙的外袍没错。
　　只是他的外袍怎的跑到了我身上？
　　暂且不管这些，天色尚早，我正打算裹了外袍再睡个回笼觉的时候，容仪的声音响了起来：“起来了，去做早膳。”
　　我“噌”地一下弹起来，容仪还是一身里衣立着，朝我伸出手：“外袍还我，本上仙有点冷。”
　　“这是你半夜来披上的？”我挠着头问，不过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对，容仪应该没那么好心啊，他巴不得我伤风呢。果然，容仪撇了我一眼，“当然不是，别想多了。按我的性子，见你睡在这里，大约会给你换个迎风的地方。可能是我昨夜梦游了吧。”
　　我就知道，按容仪的无耻程度，不把我推池子里都算对我不错了。我愤愤道：“容仪你的脸皮很厚嘛，说出这一番话还面不改色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沉思了一会儿：“我的脸皮很厚吗？”又捏了把自己的脸，“嗯……确实不薄，看来仙界的气候太干燥了，你要不要考虑跟我去趟凡……”
　　只见我拔腿就跑，带起一阵旋风：“我这就去做早膳，上——仙！”
　　看来我跑路的功力照比以前确实大有长进。
　　容仪饶有兴趣地回味了一会，携了丝笑影缓缓提起被我忘记的外袍，转身回了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