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欢》谓无

3、月下醉

　　于是一路兜兜转转被容仪拎去了司命殿里。
　　我见司命已然换了身更正统些的装束，缀着星汉的外袍十分晃眼。
　　“哟？今日倒有稀客。”司命放下了手中簿子，“怎的你也带了她来？”
　　司命朝我扬一扬下巴。容仪将我推到跟前：“今日带她来给你赔罪，昨日是我看管不周，见谅。”
　　我的心声告诉我，这个时候要装得柔弱些，我便低眉道：“仙君见谅，昨日确是无心，青璃在此赔罪了。”
　　未料司命却爽朗一笑：“我早没放在心上，倒觉得容仪你这跟班可爱得紧。况我今日确与你有要事相商，哪有工夫计较那些。”
　　我脆弱的人生观，轰然倒塌了。司命怎么会觉得我可爱呢，难道他觉得暴力的女人都很可爱？我本来来之前，是抱着被司命砍成烧火棍的心态的。
　　左思右想没个结果，不过还好，小命总算保住了。正当我继续苦思冥想的时候，容仪朝我一挥手：“先出去等我。”
　　“哦。”我慢慢悠悠挪出去，本打算趁他俩不注意躲起来听个墙角，却不想被容仪一股仙力推了出去。我捏了个诀试探了下，容仪想得很周全嘛，还加了个隔音的禁制。
　　我想，这么偷偷摸摸藏着掖着的，要么是私密，要么就是情史了。
　　可怜的我就只好百无聊赖坐在台阶上玩着草叶子等了容仪半个多时辰。
　　这半个时辰真是过得比半年还漫长。我那颗想探听容仪八卦的心痒痒着，却又半个字都听不见，着实煎熬。因着煎熬，我便用草叶子编了个小筐，又编了个花环，还编了个卖相不错的蛐蛐儿。
　　半个多时辰之后容仪出来，面色凝重，我自认识容仪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
　　我正想给容仪看我手里摞成一摞的草筐花环蛐蛐儿，容仪却顾自大步离开。我傻在原地，迷惑着，却被司命叫住。
　　“小青璃，回去备些酒罢。他怕是又要抑郁好几天了。”
　　瞧着司命的样子怕是不想讲给我，我也不愿讨个没趣，一路晃晃悠悠往蘅芜殿回，边想着今日着实是诡异的一天。
　　回到蘅芜殿，我绕着园子寻了一圈，没找见他；又往容仪最喜欢的太清池旁寻了一圈，也未见他身影。
　　我暗自揣摩了一下，容仪那种表情，十有八九是受打击了，心情很不爽。我这辈子没正经交过几个朋友，但是靠着司命写的某些精彩话本子的熏陶，也能揣摩几分别人的心思。说到话本子，容仪今天那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怕不用我再忍着悲愤给他讲话本子催眠了吧，待会去给他抬几坛子酒发泄发泄，喝完之后保管一夜好梦。
　　既然一时半会寻不到容仪，我便揣着一颗腾腾的热心回了卧房，想着等午觉睡醒了再说。没成想头钝钝地痛，竟累着我一觉睡到了月上当头。捶了捶头之后，我猛地想起被我遗忘的容仪，容仪还需要我抬酒呢！
　　正匆匆往酒窖去的时候，路上却隐约瞥见太清池边一个人影。唔，瞧身量，估摸是容仪没错了。
　　我轻手轻脚朝太清池边上挪，定睛一瞧，很好，不需我来抬酒了，因为容仪脚边已经滚了好几个酒坛子了。不禁佩服他，有花有水有明月，容仪喝酒还是很有品味和见地的嘛。
　　容仪的酒量倒很好，喝了那么多，握着酒坛子的手却还稳当。桃花落了几瓣在他袍袖间，煞是好看。
　　我偏着头看他，他举酒坛子的手却停下，眯着眼道：“哟，你也是来喝酒的么？”忽然又自嘲般地一笑，“对了，你这样的人，哪会烦闷。总归是不会为我烦闷的。”
　　他墨色长发也未束好，仰头又灌下许多酒。
　　这话说的我一时半会有点反应不过来，半晌后想起看过的话本子，懂了，大约是被哪个佳人抛弃了，或者是表白失败了，九重天上的话本子大致都这么写的。里面的才子，也都会像这样借酒消愁的。
　　于是我那一颗冒着腾腾热气的心又浮了出来，我觉得这种时候作为他的跟班我应该开导开导他，虽然说我没经历过什么才子佳人悲欢离合，但是看的话本子多了，里头的名言大致也能学得几句的。
　　我站在那儿斟酌了许久，拿捏出一副语重心长却又带着几分豁达的表情，上前拍了拍容仪的肩同他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啊，看开点看开点。”
　　“嗯？”容仪抬起眼眸挑眉瞧我，忽地伸出手揽我入怀，道：“你竟觉得我像是那种找不到芳草的？”
　　然后，我再次懵了，心想容仪是喝醉了酒占我便宜呢，还是喝醉了酒故意占我便宜呢？过后又一想，这两者的性质好像差不多啊。不过有一点值得肯定，容仪对我态度这么好，肯定是喝醉了。
　　作为一名认真而且仗义的跟班，我认为我有必要阻止这种耍酒疯行为。只是，怎么阻止，我还没想好。
　　容仪依旧揽着我，我顺手就摸了一把他的头，对着他道：“呃……不是不是，容仪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姑且先放开我。”趁机又拍了拍他的背，“咱们要讲究仙德，对仙德，喝过了酒怕也不能乱耍酒疯的对不对。”
　　忽地想起我从前看过这样一个话本子，名字记不大得了，只记得是说一个风度翩翩的才子单相思一个姑娘，待到鼓起勇气表白的时候，那姑娘却看不上他，一天晚上才子借酒浇愁的时候正巧一个单相思他的姑娘在一旁脉脉含情地劝啊劝，劝来劝去两人劝到床上了，成就一对好鸳鸯。
　　我忽然觉得这剧情跟我现在的状况很像啊，只不过我大抵没有单相思容仪，也不是含情脉脉地劝而是特特语重心长地劝，所以我只断定容仪是耍了个没来由的酒疯，值得体谅。而且今晚趁他喝酒还揩了他两下油，总算报了他摸我头的仇，我到现在还兴奋着呢。
　　等等，单相思……容仪？
　　之所以断定我不是单相思容仪，是因为我看的话本子里，单相思大多都是要有些扭捏神态的，还会抓紧一切机会在心上人面前表现表现。而我见容仪的时候既没有什么害羞的扭捏神态，并且提起容仪我的第一反应该是掐死他而后快而不是想着要在他面前表现表现，所以，我很淡定。
　　只是不知为何，今夜的容仪倒叫我没来由地有些担心。
　　诚然我觉得我不单相思容仪，但是真正单相思容仪单相思了万儿八千年的我可是晓得一个。
　　许多年前某一天，我午后无事，跑到瑶池乘凉。正巧听见一众小仙嚼舌嚼得很欢畅，我也就很欢畅地听起了墙角。现在想来，听墙角委实是个坏习惯，需改掉的。
　　一个青衣小仙摇着扇子道：“听说蓬莱的那位公主看上了我们仙界的一位上仙？”紧接着旁边一个白衣小仙又道：“对了，据说看上的是那位掌管咱们仙界仙谱典籍的容仪上仙，容仪上仙平时也不擅与人交往，竟惹得那公主种情种了将近万年，我也是近几日才晓得。”
　　唔，是了，小仙们口中这位公主堪堪正是蓬莱公主，唤作栖琼的。据说万儿八千年前容仪去蓬莱取蓬莱的一些上古史书，偶然间搭救这位栖琼公主，瞬间栖琼就和他看对眼了，但这几千年容仪也并没有什么表示。不久前，这位栖琼公主非说仙界仙气纯净，利于修行，求着她那两个神通广大的爹娘让她住到了仙界，同容仪的蘅芜殿将将只隔一片园子。更是时不时便来这晃上一晃，一会借典籍一会讨教问题的，时间长了我看着都心烦。
　　如今瞧容仪伤情的模样，或许是栖琼给他什么打击了？
　　我回过神来，容仪依旧没松开我，他身上淡淡的安息香味道一阵儿一阵儿地飘过来，熏得我头也越发地沉。我清了清嗓子，道：“你，你先把我放开，有话好好说，莫要失了仪态。”
　　可容仪并没有放开的意思，此时一个小仙婢进了园子，见了我俩这副样子，小脸红了一红。
　　我心想这仙婢瞧着岁数跟我也差不了几年，也忒没见过世面了。不过就是抱一抱而已嘛，竟惹得脸红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唉。
　　小仙婢很识相地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模样，垂了头道：“禀上仙，栖琼公主来了。”
　　我不禁在心底感叹了一下我的料事如神，真是想到谁谁就来啊。忽地又想起容仪还抱着我，这要是被栖琼看见了，他两个该多么尴尬，心中的一团火该多么悲催地熄灭啊。虽说我岁数小，但是万一真做了棒打鸳鸯的事，那是多么不好呀。容仪没表示不代表他不喜欢栖琼，保不准今晚真能像话本子里那样，是个他两人成就良缘的好时机。
　　于是我暗自咬一咬牙，想着干脆使了术法冲开然后趁栖琼没进来之前赶紧跑路。没成想刚一提起周身法力，想要将这个想法付诸实践的时候，我发现，好像，来不及了，栖琼的身影越来越近了。
　　我隐隐觉得要出大事了，现在这副景象在外人看来委实暧昧的很，我仿佛都已经想到栖琼那一脸心碎的表情，可叹啊可叹。
　　果然，栖琼捏了一卷厚厚的典籍，本是带着万般温柔千种风情的笑容来的，一见这副景象小脸瞬间由红变白又变青，弱柳扶风的身子也颤抖了两下，两行清泪滴在芙蕖色的衣衫上：“我……我……本是想，想找上仙替我解一解这段古籍，却不想，不想打扰了上仙的正事……”
　　栖琼小声哭着跑了出去，我见容仪却无甚反应，不禁道：“你竟不喜欢栖琼么？也不去劝一劝她？”
　　容仪松开了我，干咳了两声道：“我不大看得惯她。”顿了一会，又道：“她问的问题太多，其实我有的时候很想把她扔出去。”
　　“呃……容仪你这方法真粗暴。”我感叹了一下，道：“哎，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把我扔出去？”
　　容仪皱了眉瞧我：“你十分希望被我扔出去？”
　　我打了个哈哈，道：“不不不，没那个意思，我没那个意思。”
　　他揉了揉额角，道：“我看你顺眼，每天这么被你气一气，免疫力会增强的。”
　　我这个脑筋啊，是个直脑筋，讲话有时不过脑子的。第一句听到“我看你顺眼”，自然就蹦出一句“看我顺眼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很喜欢每天被气个半死不活？”听到后半句，才反应过来，又蹦出一句：“等会？平时到底是谁气谁啊？”
　　“我有气过你吗？”容仪一脸天真地道，“听你这意思是对本上仙不满？那我可以送你下界啊。哦，对了，贬你去栖琼处当差似乎也不错，你觉得呢？”
　　估计栖琼委实已在心里坐实了我是她的情敌，这这这……容仪，你果然够狠，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无可奈何，我咬牙换上一副笑容，道：“不，绝没那个意思。上仙是四海八荒天上地下心肠最好最善解人意的上仙，令我很佩服，打心眼里佩服。”
　　虽然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假，可容仪看起来倒很受用，捞起坛子又灌下许多酒。
　　我想着，今天晚上的经历太精彩了，本来以为是郎有情妾有意成双对结果变成了郎无情妾有意还倒插进了我这么个路人。这精彩程度，明日完全可以央司命写成一个话本子，保准抢购一空。
　　啧啧啧地唏嘘了一阵，又想起了一件紧要的事，容仪再这么喝下去，酒量再好估计明天也爬不起来了，须得制止。我斟酌了一下，寻常的昏睡咒以我的法力怕是放不倒他，还是要采取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我不禁又感叹了一下，有时候，还是简单粗暴最有效，最便捷，实在是办事的不二法门之一。
　　于是我趁容仪对月伤情的时候悄悄绕到他背后，把我对他万千的愤怒都拿出来，一个大力的手刀砍过去。效果也完全如我所料，毫无防备的容仪，就这么轻松地中招了。
　　我拍了拍手，美滋滋地赞叹了一下自己的聪明之后，我就简单粗暴地将容仪扛在了肩上。边想着容仪伙食不错，吃得这么重，边将他扛回了寝殿。
　　我把他扔到了床榻上，想了想，还是认真地给他盖好了被子。估摸着这一下加上酒劲，明日不到午时他肯定醒不过来的。我对着他笑了一笑，便心安理得地晃回房间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