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最終章－曲終人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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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五日，星期六，天氣晴。
一早就來到了我的墳前掃墓，沒什麼特別的想法，只是覺得裡當該如此。今天是菊羅二十歲的生日，我十九歲的忌日，雖然現在還待在菊羅體內，但誰知道呢？或許我離開後這裡就是我的居所呢。
菊羅一直沒有開口，也沒在腦中與我對話，只是靜靜拂去幕上的落葉及塵灰。她內心是平靜的，如一潭湖水，但已撒去了先前的冰涼。待抹淨了頂端的塵，菊羅輕輕從袋中掏出從家中帶來的細軟毛筆，一筆一劃緩緩掃過刻在墓上的斗大字體──羽鶴本家之墓。
看不見菊羅的臉，我卻能從她的動作感受到她的專注與凝重，無意打破這寧靜，我仰頭望向了上方，如此清澈的藍空多美，我可不能忘記。不同於前幾次每做完一件事就在心中徬惶良久，我十分確信今日會有事情發生。沒有任何根據，只是直覺地認定。
不能說準備好了，但我已不似先前恐懼，縱然過於短暫，但我已活過、走過、愛過，誰能以生命長短來斷定其的價值。
正想得出神，忽聽見片片耳語傳來。我和菊羅一同望去，見著幾名同學的身影從遠方朝這走來。菊羅不發一語，站起身整了整和服，迅速將東西收拾好，踏著輕巧的步子往另一端走去。不用交談我也明白她的用意，我們還有地方要去，不好在這拖延了時間。
『菊羅，妳今天很安靜。』回家的途中，我按耐不住，終於張嘴對菊羅道。
『是嗎？』菊羅只是淡淡的反問，看來沒有想要談天的欲望。這傢伙到最後還是沒將這壞習慣改掉，真是。
『我很愛妳唷。』我潤了潤唇，有些討好似的笑說，今天可是重要的日子，我不願在這種僵著的氣氛中度過。
菊羅愣了一下，右手仍提著袋子，左手劃過耳後柔順的髮絲，終於展開了一絲笑顏：『我也很愛妳呀，竹理。』對面正巧走來清晨溜狗的男孩，看到菊羅的笑容臉立刻紅了起來，傻傻的回笑了一下。我見著他的反應也笑了出來，溼黏的空氣似乎瞬間散了些。
『菊羅妳居然對路人亂拋媚眼。』我笑道，原想用左手拍菊羅的肚子，忽想到有外人在場甚為不妥，忙又壓下這衝動，沒讓菊羅在外頭壞了形象。
『啊啦，姊姊不是說要共享男人嗎？我是在為我們的幸福努力哪。』菊羅笑得更開，手輕輕繞上自己的長髮，目光還特意在那男孩臉上轉了下。
『嘖、妳真的很愛計仇。』我對菊羅老愛翻舊帳的態度感到好氣又好笑，仍下意識地一掌拍在她腹上。『怎麼？現在有我還不夠嗎？』帶著些微的醋勁，我開玩笑似地說著認真的話語。
『夠了。』菊羅在腦中輕聲道，接著又是一笑，不顧男孩正準備開口，加快腳步走離，只留下一抹淡香勾出他落寞的神情。知我者莫菊羅也，她老愛調侃我，又清楚地明白我的底線在哪。
出乎意料的，家門前的台階上多了兩份包裝精美的禮物。我興奮地伸手抓去，右手卻不受控制地拾起禮物旁的卡片。卡片上沒有多餘的裝飾贅詞，只是簡潔地印著「生日快樂！」再加上一個笑臉，不用想也知道是阿笑送的。我心中一暖，臉上揚起了笑，菊羅心中沒有任何起伏，但我知道她不是冷漠，只是沒辦法感受那麼多。
阿笑還是沒交女朋友，像他這般老實的人用情總特別深，不知何時他對菊羅的心意才能真正淡去。我一方面是真為他感到心急，但其實深處也擔心離開後菊羅會和他成為一對，即使過去這一直是我所期望的。我寧願菊羅碰上我完全不認識的對象也好過阿笑，總感覺她跟阿笑走在一塊就會將我遺忘，我還沒寬宏到那種地步。
進了門，又瞧見一封薨寄來的信，如之前一般，只是短短幾句交代了近況。心中寫著他去找了琉璃香，發現琉璃香已有了對象，而且還是個男的。聽說那男的在琉璃香被搶時挺身而出幫她將皮包奪回，琉璃香對人家一見鍾情，死纏爛打之下終於將男孩追到了手。這個故事挺好笑，也挺熟悉。原來琉璃香不是喜歡女人，她只是享受被英雄救美的滋味，假如她喜歡我勝過那個男孩，恐怕也只是因為我救過她兩次而已。但無論如何，知道琉璃香現在快樂就好，得不到玩具的孩子有了糖，原來還是菊羅看得透。
提到琉璃香就想到萩葯，聽說她為了找出詛咒某個男子的方法荒廢了學業，現在課業壓力大到連黑眼圈都出來，還因先前的花心被眾多學妹找上，整個人是陷於地獄當中。之前在山中被她折磨的畫面歷歷在先，我嘴角又向上拉了幾分。
菊羅知曉了我的心思輕笑了幾聲，將信紙擱在餐桌面上對我笑道：「姊姊妳老說我壞，其實我都是給妳帶壞的。」說完返身步往二樓，看來和服對夏天來說還是悶熱了些。
「嘖，我整個人是標準的模範，妳自己不學好居然還怪到我身上來著。」我邊說邊隨意幫菊羅扯下纏繞身上的層層布料，等來到菊羅房間門口時，多數衣緞早已垮了下來。
「啊啦，原來亂扯人家衣服是好榜樣，這可難學了。」菊羅說著，踏步走到能照印全身的鏡前，我手沒閒著，又解開了兩個結使外衣散落在地。菊羅從喉嚨深處滾出了幾聲混沌的笑，瞇起眼對鏡中的我盈盈低聲道：「變態……」我沒有說話，直盯入鏡面上姣好的身影。菊羅靜了會，忽地淡淡一笑，抬手拉下了最裡層的薄衣，將象牙色的乳白肌膚毫不保留地展現在我面前。晶瑩的玉膚柔若無骨，完美地勾畫出誘人的纖秀曲線，搭上披散身前的長髮在淡黃的溫光下看來異常嬌媚。
常不時會有想抱菊羅的衝動，不同於姐妹間單純的擁抱，而是參有著慾望的渴求，想索取菊羅一切的擁抱。無奈現實中連手都牽不到，終成一場空夢。探身向前，我垂眼將唇印上了鏡中的菊羅，那冰涼的觸感，是死亡的滋味。
「菊羅，妳好美……」我喃喃地道，呼出的氣在鏡上抹上了一層白霧。
「姊姊，我是妳的……」菊羅的嚶語從嘴中流出，含有的濃稠愛意攪亂起我的思緒。多麼希望我能真的擁抱這肉體，以雙臂纏繞，擠去之間任何空隙，哪怕只是一秒鐘。
嘟嚕嚕嚕嚕嚕── 電話聲突然響起，瞬間將鏡子裡外的我和菊羅劃分開來。
「是誰打來破壞氣氛，真是討厭哪。」菊羅蹙著眉說道，拉開衣櫃抓了件外衣套上，好似很不情願般地走向擱置在走廊的電話。
就算氣氛再好，又能怎麼樣呢？我在心中暗自苦笑，唇上透寒的觸覺仍在。
是羅門打來的，我很訝異。寥寥幾句，道不清事情原委，她從頭到尾都沒搞清楚狀況，甚至連我還存在的事都不曉得，主要還是打來祝賀菊羅生日，順便打探薨的下落。語末，羅門突然轉個語調，小心翼翼地問道：「菊羅，妳可還念著竹理？」
這問題再過幾年連我都想問菊羅，心中像是被針扎上般刺痛了一下。菊羅沉默了良久，忽仰頭放聲笑了出來。我嚇了一跳，正要開口詢問，菊羅已將話筒從耳邊拿開，就這樣掛了羅門的線。我摸不透她的思路，菊羅感到我內心傳去的疑惑只是笑了笑，淡淡的道：「這問題太過愚蠢，我不願回答。」我還是不明白菊羅的想法，但想必比我能理解的複雜許多，也就沒再深究。
回到房內，菊羅又加了幾件外衣。看看時間已近中午，我還剩十二個小時。是時候出發了吧，我在腦中說罷，菊羅也笑著點了點頭。
火車上十分空曠，奶奶的家過於偏僻，沒多少人會搭這班車。車身緩緩搖晃，挑起我的睡意，但我捨不得闔上眼睛，貪婪地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試圖將之深印腦中。菊羅靜坐著，手輕撫著身旁的旅行袋，像是要感觸所有紋路般優柔緩慢，她一直希望今天能盡快過去，好似只要過了零時我還在一切就落了實。
莫名的，我對未知的前方感到些微的雀躍，像是十幾年前跟菊羅搬去鄉下的心情有些相似，二十年前的今天我展開了短暫的人生，今日我將踏上另一段旅程。但想到二十年前有菊羅伴我來到這世上，如今我卻得獨自離開，心下還是難免惆悵。
『別難過，竹理。』溫柔的嗓音在腦中盪開，令我不自覺地挑起一抹笑，無論何時，聽到她聲音總令我開心。『只要夠堅定，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的。』我知道菊羅是認真的，她每年許願都是那樣虔誠。
『菊羅，告訴我妳前幾年許了些什麼願。』我將目光從窗口移開，發現仍瞧不見菊羅的臉，又轉了回去，剛巧望見一群牛。
『去年給松田一擾，沒有心情過生日。』菊羅淡笑道，也將視線落到窗外，手從袋上拿開，五指梳起一頭褐髮。『再前幾年…… 我的願望都是相同的。』
『是什麼？』我奇道，沒料想菊羅真願意跟我說，我問了這麼多年，早不期待得到她的答案。
『渴求姊姊的愛。』平穩的語調，一語帶過菊羅多年的隱忍和苦戀。是啊，我跟菊羅相愛才一年不到，她卻已愛了我十幾年。
『傻瓜，把這麼多願望砸在同一件事上，要是我才等不住。』我笑著說完，又想到自己的願望多變卻從未實現，不禁咳出幾聲笑。
『這不就讓我等著了？』菊羅嘴角的幅度上揚，輕柔的語調中帶著安逸：『我原先一直以為十八歲那年就會是我最幸福的時刻了。』聞言，我鎖緊了眉，努力翻攪出那年的記憶，卻只憶起宿醉的痛和──
原先沒打算要買生日禮物的，想說兩個人好好慶祝就算，此刻腦中卻因回憶而浮出了另一個想法。
『菊羅，妳還記得我們在腳踏車上的誓言嗎？』
銀白色的對戒，在透過教堂玻璃的陽光照射下泛著白光，點綴起菊羅眼中閃爍的笑意與滿足。沒想到隔了這麼久，菊羅還記得怎麼將我送出來，連草人都帶在身邊，她想的總是比我多。
小教堂雖不像上次我和菊羅來訪時因鋪灑著白雪而顯得夢幻，卻仍莊嚴肅麗，帶給我一種心安的感覺。踏入大門就是兩排的長倚及直廊，雖因久未清掃而覆上一曾薄灰，卻還是那般神聖。我和菊羅站在最裡頭巨大的十字架前面對著對方，手中各捧著一枚銀戒，沒有證婚人，我們的關係不需要他人來宣示。
羽鶴本菊羅，我最親密的雙胞胎妹妹，最心愛的女人，此時此刻就站在我面前，在已略微朦朧的夕光中，她清麗的臉龐上是安寧與和樂，像是一位真正穿著婚紗的新娘般洋溢著幸福。我知道我也是如此，我打從心中感到欣喜與歡愉，人生至此，還有何求？
光線正因太陽西下而逐漸減弱，我牽起了嘴角，左手手心向上伸到我倆之間，已柔緩的聲線訴起不變的誓言：「我，羽鶴本竹理，在此發誓無論在什麼環境，願意終生愛惜羽鶴本菊羅，安慰她、尊重她、保護她，即奉召歸主仍不停息。」清晰地吐出了句句話語，我讓自己的聲音在教堂中響盪：「妳願意嗎？羽鶴本菊羅。」不怕逾越生死和血緣的界線，我要上帝見證我們的戀情。
菊羅眼中蒙上了霧氣，笑容卻依舊甜美，微微偏過了頭，眼神始終與我交對，沒有片刻移開。臉頰被夕陽染上了一抹緋紅，菊羅不似之前帶著無奈狂笑，只是勾畫出我最熟悉的優雅微笑，將右手舉起，輕輕擺在我手心的上空，微啟雙唇以我聽不膩的細柔嗓音堅定地道：「我願意。」才短短三個字，卻字字深嵌入我的心中，一陣暖流滾過心底，又被菊羅流出的證言挑起：「無論富貴和貧賤，無論健康和疾病，無論成功與失敗，都會不離不棄，與羽鶴本竹理同甘共苦，即是死亡也無法將我們分開。」
妳可以親吻新娘了。
不知道是誰說的，亦或我和菊羅都沒有開口，只是心靈上有了交流。緊握著銀戒，我和菊羅在塗染著火紅色餘光的聖殿中印上了永恆的誓言之吻，就算萬年流轉，此刻已然存在，留下無法纖滅的霎間。
燭光在我面前跳動，週遭是極度的寂靜，夜間的風聲蟲鳴不在，只剩時間在動。蛋糕上插著兩支蠟燭，剛燃起的火焰不安分地在暗中閃耀，奮力啃食鮮紅的蠟，同時吞噬自己的命。沒有香檳沒有酒，鄉下地方太早關店，害我和菊羅連蛋糕都得自己做，好在奶奶家的廚房雖然老舊，倒是應有盡有，也不至於烤出不明物體。
抬眼望見老舊的時鐘上時針已快指向頂端，我和菊羅的生日將過，倒數就要開始。
正坐在餐桌，菊羅雙手無名指都套著銀色的婚戒，連手指都要跟她借，真有些委屈了她。從剛剛開始菊羅就如其他事物般安靜，雙瞳望著火光，手搭在桌面上。我聽不到菊羅的思緒，連她內心泛起的情愫都無法解析，是她過於平靜？還是我跟她感受相同？
深吸了一口氣，我瞄了菊羅左手上套著的銀戒一眼，突然感到心裡翻攪的情感舒緩了許多。菊羅不會忘了我，無論結果如何，有部分的我會陪著她。
『姊姊。』分針已快和時針交疊，菊羅忽地喚了我一聲，接著淡淡一笑，如每年的生日般對我輕聲道：『許個願。』我笑了，順從地閉上眼睛，全心全意地默唸起自己的期望，菊羅說只要虔誠願望就能實現，她不會對我說謊，所以我相信。
『希望來生再結連理。』
張眼抬起了頭，心中無悔亦無懼，我提聲笑說：『菊羅，許個願。』
菊羅靜了良久，然後垂下了頭，沒有移動擺在桌上的雙手，只是闔起了雙眼，比以往都還要專注、還要篤定。
共用一體，我清楚地在腦中聽見了菊羅那堅韌的音韻。
『但願今世永不分離。』
接著，我倆探身向前，一同吹熄了燭火。
(完)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最終章－曲終人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