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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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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過了,怨過了,夜晚仍會終結,晨光依舊照射。
盯著窗外的晨曦,明明睡過,我還是覺得疲倦。菊羅還沒起床,耳邊仍能聽見她平穩且輕緩的呼吸聲。她八成又失眠了,感覺菊羅閉著的雙眼有些浮腫,不知道昨晚她哭了多久。有多久沒有這般哭過了?那樣瘋狂地、像要傾瀉內心一切委屈與悲慟地嘶喊。
「早安,姊姊。」眼睛微微睜開,因哭過而有些發酸。
「菊羅,妳醒啦?」我笑著拍了菊羅肚子兩下,並沒有想裝成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只是沒有必要故作哀傷。
「嗯。」菊羅應道,接著嘴角挑起,輕笑出聲:「姊姊妳這問題不是廢話嗎?叫人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哪。」
「很煩耶妳!」我加重手勁又拍了她一下笑罵道:「沒話說時妳不是最愛反問嗎?」
「那姊姊妳也醒了嗎?」
「無聊耶妳。」
「老是罵我。」菊羅笑著,坐起身來探手將窗簾拉得更開,溫暖的陽光立刻入房鋪灑在床上,剎間有些刺眼。
「因為愛妳。」也不顧自己的措詞詭異不通,我擺下因遮光而揚起的手,將掌心攤於光線投射之處,讓溫熱傳到手心,再透到手背。「今天要幹麻?」
「姊姊想做什麼?」淡淡的笑說,沒有刻意避開也沒有刻意觸及,只是如往常般單純地問著。
我側頭想了一會,忽然憶起,瞬時左手握拳擊在右手掌上,呼出聲來:「對啦!」菊羅似乎被我嚇到,身子震了一下,我左手按在額上搖著頭,皺起眉難以置信地說:「我居然忘了那本小說,今天一定要唸完它。」菊羅愣了數秒,接著笑了出來。我聽到她輕柔的笑聲也覺自己言行失態,有些難為情地憨笑了兩聲,扭起被陽光暖過的手指。
笑罷,菊羅優柔地下床,返身拉好被單,走向梳妝檯時雙手將一頭長髮環起,清脆的嗓音傳入我的耳中:「那我來泡茶吧,就怕生疏不少。」
「我來也是可以的啊,我有經驗了。」我自信滿滿地提議道,腦中雖記得自己在茶會上泡過卻忘卻了那壺茶的滋味兒。
「就讓我來給姊姊泡杯茶吧。」菊羅篤定地說完,沒有爭辯的餘地了。
吞回淚水,壓下悲傷,時間所剩不多,我們沒有時間自艾自憐,享受當下才是最重要的。
花了一整個上午和菊羅同窩在沙發上唸完了那本死前擺在桌上的小說,隔了近一年才重閱,之前的劇情早忘光,頁數又被某男同學搞亂,只好從頭看起。故事的主角跟我和菊羅同樣是雙胞胎姐妹,當初也是因為這原因才使我對它起了興趣。
先前看時沒什麼感覺,現在讀我居然不自覺地期待從中能出現偏於百合的情結,連自己都為這轉變感到訝異。菊羅看書時內心倒平靜得緊,能挑起她興趣的事情很少,我差點忘了這點。
違背我的期望,書中並沒有出現一絲諸類現象,在她們之間雖牽著剪不斷的羈絆,卻也僅此而已。故事只是單純描述兩人在某個夜晚進入奇幻的世界並從中分散,一個成為人人仰慕的女神一個落為受盡唾棄的女奴,明明是踏上同一條路,卻延伸成截然不同的命運,之中交織著矛盾的情緒和紛爭,以文字淋漓盡致地表達出兩人之間的糾結。
雖隨著小說起伏的步調揚眉苦笑,結局卻令我有些失望,兩姐妹在另一個世界中經歷了漫長的三年,回到現實發現時間只過了一夜,於是兩人換上制服,用過早點,然後如往常一樣搭電車去上學,劇終。
不該是如此的。心情莫名的沉重,我闔上書的同時重重嘆了口氣。經歷了這麼多,怎麼能還像什麼都沒發生般。就算因時間的扭曲而顯得不真實,事情還是發生過,該留下痕跡,不然誰能證實那是真的?
小說如字典般厚重,連幾個小時看下來眼睛有些酸。我將書拋到桌面上,菊羅也伸手拿起茶杯,輕啜起香濃的抹茶,雖因冷卻而突顯其的苦澀,還是有潤喉的功效。站起身舒展身子時才發現已經下午,原來一天也可以過得這麼快。看到外頭昏暗的天色,我忽然心頭一驚。已經看完了書,了了一樁掛在心上的事,我會不會就此消失?恐懼如電流般竄過我的心頭,菊羅忽然捏緊了雙手,掌心的疼痛使我們兩人都顫了一下。
過了良久,從窗口透入的最後一絲陽光不知何時也被抹去,客廳被黑暗籠罩,我站在暗中,忽覺一切是如此地虛幻。好似做了很長的夢,我是死的還活的?
「姊姊……」菊羅突然喚了我一聲,身子微微一動,各處的感官立刻流回四肢,我腦中混亂的思緒也瞬間組織起來。
「啊……」我傻傻地應聲,察覺流過菊羅心中的冰涼才又回過神來笑說:「這書看的我眼酸肚餓,真不值得。」聽到我的回應,菊羅緊繃的肩膀瞬時垮了下去。
「我來做飯吧。」語中抽去了剛才參雜著的擔憂,菊羅柔聲說著,跨步走入廚房,順手將房內的燈都轉開,將光明帶回我的視線中。
「啊啊!我要學!」這一生中我向來都是負責吃的,此時忽覺得有些可惜。連自己都不清楚留在這裡的理由,現在我是想到什麼做什麼,有個目標也是好的。
「啊啦,姊姊怎地忽然變這般勤學?做菜泡茶都要跟我搶。」菊羅輕笑著,將材料從冰箱中拿出,清洗起來。
「要消失了,突然覺得可惜。」我淡淡答道,兩眼盯著菊羅的雙手:「此刻不學這一生就等於完全不會做菜,想說至少有個經驗。」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能這麼快就接受即將離開的事實,或許就像當初我開自己屍體玩笑一樣,來了就來了,沒什麼好迴避的。
菊羅頓了下,在下一秒又開始流暢的動作,沒有開口應我,只是儘自張羅著。過了一會,洗過了菜備好鍋鏟,菊羅將手在圍裙上按了按,這才張嘴以低柔的語調説:「我不會放棄的,姊姊。」
我呆了兩秒,正要開口詢問,菊羅又道:「我相信姊姊會一直陪在我身邊。竹理能與我共用一體是奇蹟,萩葯說我體質能撐到現在也是奇蹟,既然已經發生了那麼多看似不可能的事,那竹理妳能留下來的可能性也不會是零。」又是那平穩且堅定的語氣,像是無論如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有一絲動搖般:「而只要不是沒有可能,我就會相信,如同竹理死時我深信妳會回來陪我一樣。」
不自覺地笑了起來,我明確地感受到菊羅對我深深的愛戀。突然疑惑,為什麼以前會察覺不到呢?是菊羅掩飾的太好還是我不肯去面對,亦或兩者?探手向前,我抓起檯面上的馬鈴薯笑笑:「既然如此,我能陪妳泡茶做菜不是更好?」不想做任何保證,對於菊羅我不願說謊,所以無法像之前說出永遠陪她的諾言。
不知菊羅是否洞悉我的心情,但她沒有多說,只是將馬鈴薯從右手交替到左手,拿起薄刀削皮,一反剛才凝重的語調,輕快地道:「那竹理妳可得學快點,妳我同餓,壞了今晚的晚餐明天就等著學香菇青椒肉絲飯吧。」
聞言,我沒像平時回嘴,全神貫注地將注意力投注到菊羅的動作上。
再也沒從菊羅身體出來,雖沒有明說,但這似乎成了不成文的默契。這樣或許就能相處的久一點,菊羅和我都是帶著這般想法吧。兩個多月過去,我還得以留在菊羅身邊,初聞自己會消失的緊張感也已滅去不少,只是單純地過著日子。
什麼都學──做菜、縫紉、繪畫、茶道等一切我之前因被形象現制而沒接觸過的事物都趁著自己還在時去探索。現在不嘗試,機會即悄然而逝,怕自己會來不及,我是跟生命的餘光在賽跑。瘋狂地愛上了學習的滋味,我甚至發現自己其實在做菜這方面比菊羅還有天份,這點連她都感到訝異。
做這些事時當然都是跟她同享,菊羅是我做菜、縫紉和茶道的老師,繪畫和攝影也擴展了她自己擅長的領域。短短兩個月,我感到極度的充實,比過去十九年都還有活著的感覺,而且每一天我都是賺到的。
除了這些雜事,我在同時也思索著自己耽擱於此的理由,與其成為無意識的孤魂,我寧願消散,成為菊羅心中美好的回憶,縱然這又是我自私的想法。但即使看過了小說、吃遍了小吃、賞過了櫻聽過蟬鳴,我還是在。春天已去,夏天來臨,又是六月天,我死了也快一年。
悶熱的梅雨季節降臨,我待在菊羅體內與她窩在客廳沙發上,望著窗外的傾盆大雨,內心因水滴打落屋簷的節奏而感到平靜。我雖喜歡晴天,倒也不排斥下雨,對雨天的印象一向不錯。窗面因水和霧氣顯得朦朧,惚然間我看見自己小小的身影倒印其中,渾身髒亂地抱著足球在校門口站著。不看天氣預報的我老在社團後被困在學校,但我從不擔心,不出多久菊羅就會來接我,再和我共撐一把傘回家。
一晃眼,小小菊羅變成了端麗的少女,優雅地撐著白傘向我盈盈笑著,原來我長大了還是不愛看天氣預報。不同於兒時,菊羅身旁還出現了阿笑。清秀的大男生,同樣拿著一把傘,笑著佇立佳人左右。從我們搬回來後,阿笑總會陪菊羅來接我,他們兩人站在一起的畫面是多麼相配,使我對雨天的好感莫名減了幾分。
「呼呼呼。」菊羅八成聽見了我的思路,忽輕笑出聲,手指梳過了一頭柔順的長髮:「姊姊妳現在才吃阿笑的醋會不會太晚了些哪。」
我臉有些熱了起來,手也勾上自己的短髮傻笑道:「以前覺得那畫面唯美,現在覺得有些礙眼。」提到阿笑,懷念的感覺瞬時擁上心頭,接到信後雖然感動,實際去找他時卻略微尷尬,只因我還無法整出和他相處的方式,兩個月下來也沒見著幾次面。
「竹理想去找阿笑嗎?」菊羅猜透我的心思,淡淡的笑問。
考慮過後,內心還是甚覺窘迫,我搔了搔自己的面頰後輕輕搖頭嘆道:「不了。」才說完就感覺心頭一盪,眼前忽閃過一個人的身影──難道他就是我一直惦記心頭的未了之事?「菊羅,明天我有另一個人要見。」
當菊羅出現在松田信一的面前時,他臉上的訝異是顯而易可見的。額上印著一道淡疤,似乎是一年前菊羅砸出來的,使我不禁在心中偷笑了幾聲。
「羽、羽鶴本小姐!」松田信一緊張得口齒不清,迅速將手從口袋中抽出,慌亂地理了理那身皺巴巴的制服,才高中就想自殺,真是笨孩子一個。「妳、妳怎麼會知道這裡?」小鎮住了十年,要問出壓死自己雙胞胎的兇手住哪還不容易嗎?
「松田,這一年來你過得如何?」菊羅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以淡漠的口吻問說,使松田額上冒出斗大的汗珠。
「對不起……」松田垂著頭,雙手緊貼在身子兩旁,沉著嗓子低聲向菊羅道歉。
「我不是要你道歉。」菊羅的眉皺了起來,沒有逼近,維持著兩人之間的距離輕聲道:「我只想知道你這一年過得好不好。」
松田信一沉默下來,他的頭一直低著,使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剛才見他走來步子似乎有些駊,現在看他染糟了的金髮在風中晃動,纖瘦的身子直挺挺地站著,內心突然對這男孩感到心疼。
良久,松田突然顫抖起來,斷斷續續的低語從他口中飄出:「每個人都說我是殺人兇手……」我側耳傾聽,從中聽聞細微的哭音。「每、每個人都知道我害死了一名少女,她說我精神有病,班上沒有人願意跟我來往……」他口中的「她」指的八成是促使他跳樓的前女友吧?雖為愛輕生愚蠢,但這少年只是一時衝動,謠言這樣傳下去他以後怎麼生活?
「我、我現在在特別班上課。」松田的聲音大了起來,不再掩飾自身的哽咽:「醫生說我這一生都會是駊的,而且腦袋受到的衝擊會使我有障礙……」說著,似乎再也支持不住,他突然重跪下去,雙手用力擊在佈滿砂石的地面上,放聲哭喊了起來:「可是最讓我難受的──還是壓死羽鶴本小姐的事!」斗大的淚珠不斷從他面頰滑落,他的聲音沙啞,像是從肺部將話語擠出般嘶吼:「我每晚都被罪惡感壓得喘不過氣!一閉上眼睛就能感受到撞擊到羽鶴本身上的觸感!我忘不了在醫院看到的屍體!我現在活的比自殺前還難過──」無法繼續言語,松田抱起頭,縮在地上抽搐著:「嗚…嗚…」
我和菊羅站在他前方,原先濃厚的恨意不知何時已然消散,明知自己是被他害死的,心下還是燃起了一絲同情。其實如果不是他,我和菊羅的故事又怎會開始?
「松田……」菊羅體會到了我的內心,啟唇輕喚了松田信一一聲。後者仍顫著,卻努力將淚水吞回,以佈滿血絲的空洞雙眼望向了菊羅。
「你不用自責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從菊羅口中流出,同時在松田臉上望見一抹驚愕。內心平靜無比,我嘴角不自覺地勾起:「我原諒你了。」說完,我跟菊羅邁過松田身邊,沒有回頭,就此從松田信一的視線中離開。
心中無比輕鬆,腳下也十分輕快,我和菊羅踏著輕盈的步子在街上走著。原來原諒一個人不止寬恕他人也是解放自己,松田怎麼想我不在乎,只要我把他放下就夠了。
『姊姊,妳上哪去?』菊羅參著焦慮的音韻突然傳入腦中。我吃了一驚,才知是我在控制肉體,還下意識地朝市區走去。
『菊羅……』腳下不停,我扯起嘴角淡淡的唸著她的名字。我清楚我倆都明白我正朝哪邁進。對那地方我們一直在迴避,甚至連靠近都不願意,可說是抱有一種病態的恐懼。
但現在的我已經不再懼怕,如果生命終點就在前方,我會坦然地張開雙臂迎去。
沒走幾步,印入眼簾的,是近一年前松田信一跳下的大樓。
人海依舊,浪聲潮語伴隨著悶熱的溼氣將我吞噬。看著這熟悉又陌生的景色,我腦中忽地嗡嗡作響,體內也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記得當時也是這個時間、這般景象,我手提蛋糕,正準備進百貨公司為菊羅選條手鍊……
『金色好還是銀色好……?』有些混亂,我抬起左手看著纖細的手腕努力在腦中勾畫出菊羅的模樣。該是銀色吧?銅色似乎也不錯……
正瞧著入神,眼前的事物突地一晃,週遭莫名地扭曲、濃縮,朝我壓榨過來──
『你們看上面!』
什麼?
『呀──』
四周開始飛快地旋轉著,我被攪得暈頭轉向,隨著女人的叫聲猛地抬頭一看,什麼東西正朝我直墜而來,迎面撲上的風割過我面頰──
『竹理!』
菊羅的叫聲在我耳邊炸開,盪起一聲巨響,接著一切迅速整合,恢復成平常的街道。胸口劇烈起伏著,明明陽光普照,我背上的衣服卻已被冷汗浸濕。
『菊羅。』我吞了幾口口水,壓下翻騰的情緒極力緩下呼吸節奏好放柔自己的聲線。
『姊姊,妳還在……』菊羅無力地說完,我感到她的眼眶一熱,內心的不安剎間撤去了大半,雙手卻仍緊緊握著。『還好……』
我鬆開掌心,輕輕握住菊羅的右手,但沒有出聲安慰她。
我記起來了。
死前的那一霎那,我所想著的,只是回家陪菊羅過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