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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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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
时年顺宁十五,新皇上位,正是广纳贤良之时。李彦白奉了皇命,身揣圣旨,千里迢迢驱车前往九嶷山,传说中前首辅隐居的地方。
临走前,他私底下抱怨了两句:“堂堂吏部尚书,怎么被委派去当说客……”
英宗听得一清二楚,伸了手指笑骂道:“要不是朝中缺人,你以为凭你那好吃懒做的性子,怎么坐得上尚书的位子?”
李彦白提起袖子装模作样地抹抹眼睛,伏地大哭:“皇上英明!臣这就去为皇上寻贤纳良!”
英宗不耐烦,龙足一蹬,将他踹出宫去:“没把前首辅找回来,你也不用出现在朕的眼前了!”
皇上把狠话都撂下了,他还能怎的?可怜他从未出过远门,只身带了两个侍从,跋山涉水,好容易找到湘江,眼巴巴望着朦胧在云雾背后的大山,却步不前。
侍从小心翼翼地询问:“大人,山路崎岖,车马不容,这要如何是好?”
李彦白咬牙挥手:“弃车马,徒步上!”
林间幽径甚是蜿蜒,泥土里混着落叶,时常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坡。风餐露饮就算了,毕竟他也不是从小锦衣玉食,苦日子也是有过的。最要命的就是他平日做惯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爬起山来总是力不从心,没走两步就气喘吁吁,只好让侍从先去探路,自己坐在溪边的大石上歇息一阵。
李彦白向来是个会偷懒的人。看侍从离开有一会儿了,他干脆卧倒在石旁,眯了眼小憩起来,然后美美地做了个梦。他梦见英宗英姿勃发地坐在龙椅上,挑眉问他:事情办得如何了?
正因为明知是梦,他才敢如此大胆地走上前去,破口大骂:你这昏君,也不给我点人手搜山,你让我一个人从何找起!
那昏君挟了朱笔的手停顿一下,笑道:这样才有诚意。
他冲上去揪了那人的龙袍,愤怒大吼:诚意!我让你有诚意!哪天也让你这样有诚意地来找我!
他挥动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右拳,正要将那昏君揍上一顿,一个声音唤醒了他。
“夜寒风大,李大人怎能睡在这里?”
李彦白恼怒地睁开眼,正要责问谁扰了他的好梦,看向对方时却又悲喜交加——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眼前这人,眉目清奇,早已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仙气,不正是他苦苦找了三个月的前首辅夏映修吗!
一个骨碌翻身起来,连忙掏出怀中那滚烫的圣旨读了一遍。大意无非是新皇继位,有感前首辅之贤,为激励臣下,予以复官复荫。夏映修听着圣旨,笑道:“夏某一世孤鸾,无妻无子,旁系零落,何来封荫一说?”
李彦白脸上赧然,嘴里却道:“皇恩浩荡,为天下苍生……”平日里舌灿莲花的自己也编不下去了。咳嗽两声,环视四周,若有所思:“这地方倒是清净。”
夏映修但笑不语。
于是李彦白就这样住下来了。当时怀着的心思是不能这样空手而回。每次想起皇上最后那句话,他就背后一冷。然后又无不侥幸地想,凭他在朝中的那份缠功,只要每天烦着夏映修,就不信他不改变主意回朝复职!
他的侍从在夏映修隔壁随便搭了间小屋,主仆三人就这样过着半隐的生活。他每日例事便是过去夏映修那儿,胡扯瞎扯地讲几个朝中野史,然后最后无一例外地扯到正题:回朝辅佐新帝。
夏映修总是淡淡一笑,摇头回绝。
这样的日子久了,每天重复同样的话题也倦了,李彦白干脆采取迂回路线,每天假装和夏映修谈天说地,实质是想从他的话语中探出点破绽,然后利用他的弱点好好劝服他。
只可惜夏映修何等聪慧之人!每次倒是李彦白被他牵着鼻子走,最后也不知谁的底细被挖得多些。
所以就在李彦白逐渐习惯这样懒散悠闲的生活,几乎要忘记他来九嶷山的初衷时,夏映修突然问他:“你来我这儿这么久,怎么不问问我当年为何辞官隐居?”
李彦白糊涂了。
当年夏映修身为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势力如日中天。有朝中大臣素与夏映修龃龉,集御史内阁等数人口诛笔伐弹劾首辅,诟其门生贪赃枉法。大理寺因审,牵连甚广,罪状坐实。
李彦白初入朝为官的时候,已是这桩朝廷倾轧案的尾声,他曾和夏映修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夏映修一派已大不如前。之后夏映修请辞,帝准。
李彦白一直以为,这不是见好就收的典范么?如今听起来,难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不成?
夏映修见了他的迷茫,笑道:“你以为,当年我那样大的罪名,先皇为何没对我下手?”
李彦白心里一个咯噔:先皇素来心狠手辣,当年前御史大臣贪污白银千两都能被判灭门抄家,怎么能放任夏映修辞官隐居?
李彦白陡然抬头,就见夏映修脸上既是苦涩又是甜蜜的笑容。
他说:“你看,为了他的天下苍生,我们不得不咫尺天涯,不是为了避嫌,只是有些时候,相见不如不见。”
李彦白第二日就收拾东西回京,一入城就听见街头巷尾流传着皇上大婚的消息。
李彦白咬了牙,换了官服进宫面圣。
一见面,英宗就笑骂:“你这混蛋,朕差了人三天两头找你回来,你一点音讯也无,朕还以为你跟着前首辅一起隐居了。”
李彦白跪下大呼“皇上恕罪”,然后声情并茂痛哭流涕地诉说英宗如何治国有方,尔今国泰民安,自己已力不从心,只愿告老还乡。
英宗本是笑着的脸渐渐沉下来。他本意派李彦白前去召前首辅回宫复仕,没想到一个没回来,另一个又走了,直气得没将砚台砸到他脑袋上去:“告老还乡?李彦白,你尚未及不惑之年,告的什么老,回的什么乡!”
李彦白在地上匍匐了一下,突然慢慢直起腰,看着堂上高高在座的英宗:“皇上,您一定早就知道夏首辅当年为何辞官隐居,对不对?”
盛怒的英宗听得这句话,突然冷了脸,哼了一声:“知道又如何?怎么,想用这个来要挟朕?”
李彦白心灰意冷。想不到他们自他还是太子起就相识,这么多年过去,他李彦白在他心中竟落得这般无耻之徒的印象。
罢了罢了,话都说出来了,他也无所畏惧了。李彦白直视那人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夏首辅曾对臣说过一句话——”
我之于先皇,正如你之于今上。
英宗又惊又怒,如遭雷轰。
李彦白弃了家当,连夜逃出城。
当他连滚带爬回到夏映修隔壁的房子里时,只觉得天翻地覆,世界乱得没有条理。他收拾了一身的疲倦,倒在床上,又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们还年少,他油腔滑调,他纨绔不堪。谁想到多年之后,他成了吏部尚书,他成了一国之君?
他说得没错,他好吃懒做,无心向上。要不是因为身为太子的他一句话,他无论如何也爬不到如今的位置。
那时候他恨铁不成钢地对他说:你也争口气,将来好辅佐我。
他嗤笑两声,说:等你做了皇帝,手底下那么多贤良,哪用得着我?
他揽了他的肩,哈哈一笑:那怎么同?你是你,他们是他们。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李彦白用手指擦去眼角的泪,起身,刚想要倒两口水润润嗓子,就看见门口倚了个人,面色铁青。
“我考虑了三天,连婚礼也不举行了,丢下成堆的文书,快马加鞭地赶来……”他皱着眉,神色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不想像父皇那样抱憾终身。我还是决定亲自过来跟你说……”
李彦白笑了。
他想起那天他靠在石头上做的那个梦。梦里他说:哪天我也要让你有诚意地来找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