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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菊与酒 ...

  •   菊与酒

      也许再没有谁像冯思和这般热爱出游。不是像王公贵族,动辄高头白马八人大轿,明明气势磅礴非要打着微服出访的幌子。也不是像才子书生,三两成群结伴而行,实则诗酒流觞却偏挂着郊游踏青的名号。诗会上的他,掬一捧月光,就着满园的菊花香饮下手中酒,转头淡然对身旁同僚笑道:“但愿有一日我能抛却身家,徒步走遍天涯,畅游于万水千山间。”
      那时候冯思和不过弱冠之龄,舍了自己的侠客梦想,千里迢迢来到京城,背负双亲的殷切希望,考取功名出人头地。
      冯思和在丁巳之秋高中解元。来年春闱进了殿试,位列二甲传胪,朝考合格后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深造三年,肄业散馆试成绩优良,授翰林院编修,随侍讲学士代笔起草诂敕。
      从秣陵与他一同进京赶考的同伴,后来成为他的同僚。众人道他性子随和,温润如玉,却在相处久了之后,明白他那温文尔雅背后的倨傲。
      若非要形容的话,这个男子,说话做事,既不似兰那样清高孤冷得遥不可及,也不像竹那显而易见的直挺。他像重阳秋后的菊,你可以轻而易举地亲近它,但当你试图细细把玩它亵渎它时,即便寒霜灭顶,它也能在冰天雪地中开出绚烂的花朵。
      齐王曾见过那寡淡却高傲的美。那是在琼林宴上,他一眼便看见席中那人一身白衣,素然坐于台塌,安静地与身边同甲贡生轻声交谈。周围一片笑语宴宴,其乐融融。齐王端起一盏酒,远远看去,似乎觥筹交错间那白衣书生抬了一双眼,只淡淡一望,那漆黑如墨的一双眸子就将他牢牢定住,仿佛极渊深海,漠然得没有一丝涟漪,却又盈盈中透着笑意,清亮得堪比庭中皎月。
      齐王大概是从那时开始万劫不复的。
      冯思和于翰林院中任职十年,升侍读学士,为当时尚年幼的皇上讲学。齐王摄政,有时批改公文倦了,便搁下笔,信步走到讲课学监处,远远听见年少的皇上朗朗读书声。他站在树丛后,看着冯思和超脱潇洒的身影立于花簇中,团锦的缤纷映着他含笑的面孔,当真配得上人淡如菊四个字。
      这样的人,若是醉了,又是何等风情?

      月华如水,冯思和悠然举杯,纵歌长笑道:“我虽不敢自诩贤臣,然锐志匡时辅佐陛下,是身为人臣的责任。”他低头饮下一口酒,“皇上年幼,却心怀天下,我心中甚是宽慰。怕只怕有些人野心勃勃,对皇位虎视眈眈……”
      身旁的同僚咳嗽两声,劝道:“你当真醉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若被旁人听去,少不得口诛笔伐。”
      他已喝得双颊酡红,眼中泛着光华流溢:“待得经年官场事毕,我定要远走高飞,访古寻奇,看尽人生百态……”
      同僚叹气摇头,苦笑着扶起醉醺瘫软的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家,却不知他们这一番话已被齐王的探子如实禀报。齐王听后只是挑眉,凌厉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什么也没说。
      那段时间齐王忙得焦头烂额。皇帝已年长,再不像从前那般好控制,暗中安排的棋子被一个个掀掉,而原本俯首恭敬顺应王爷的众臣,不知何时开始,竟慢慢不受他掌握。朝中势力逐渐被不知名的力量蚕食鲸吞,像是无声中有个纵深的漩涡,将一切缓缓吸入。
      他明白皇上起了杀心,一旦时机成熟,便是殊死搏杀。
      顺宁七年壬寅初夏,摄政王逼宫不成,以谋反之罪当场被诛。
      至此,宫闱动乱终。

      天下太平,百姓和乐。冯思和在皇上根基已固的时候辞官请归,年轻的皇帝虽不舍这个曾经的恩师,却也朱笔一挥,准了。
      临行前,朝中同僚前来送行,那时又是深秋,十里长亭,冯思和接过那一杯菊花酿,一饮而尽,断绝朝中前尘往事几度恩怨。
      他父母早已病故,家中已是零落。辞官后,他果然如当年所说,放下所有身家,游遍大江南北,访山问水。
      他曾路过莺飞草长的江南,停靠在三月午后的茶楼,看那洛阳花与章台柳,看那衣香鬓影、辐聚辄散的才子佳人,看那时光永世流过,而街道依旧生生不息。
      也曾路过广袤荒芜的大漠,振臂纵马,在万里无人的时空中时而徜徉时而踯躅,猎猎风声将大氅染成缁衣,十丈软红将鬓发浸淫成霜,永恒的孤寂将落日埋进大地,唯有点点繁星,陪伴天涯尽头的浪子。
      还路过烟雾迷离的高山,在绝顶之巅静静入定,神灵通明之际,天地宇宙于生死间普度众生,上有青冥长天,下有波澜忘川,斜倚独楼古寺,笑看遥山沧海,坐待那冉冉日出,于花开花落云起云灭间缓缓升起,如同黄泉彼岸花开不败的曼珠沙华,从幽冥地府烧至天际,一直烧进眼眸心底大脑深处。
      只是无论走在何处,他都携一壶酒,拍开瓶口,壶内飘出淡淡清香,一如当年同僚赠送的菊花酿。
      那时他坐在山巅,遥指那日出道:“齐王曾说他就如这万丈光芒,天下之大无处不及,可笑的是,他自己定然从未看过这样的美景,却只埋头潜心他的雄心大业。”
      时光匆匆在他眼角眉梢刻下沧桑的痕迹,却始终抹不去那超然脱俗的淡然之气。他转头,嘴角吟笑,缓缓道:“子陵,世上只有你最懂我。思和今生有你相伴便够了。”
      身旁,宋子陵朗声一笑:“相识二十七年,同僚数十载,终于等来你这句话,也不枉我当年跟着你辞官,陪你走南闯北了七年。宋某此生足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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