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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凤凰是不会说谎的 ...

  •   言七果然带我去了丞相府。

      我当场表演了我的说话才能,从管家到门卫都惊得眼珠子到处乱蹦,然后就有人领我进去。本来他们是想把我装进笼子里的,面对这样的奇耻大辱我自然是以死抗争,终于让他们歇了这个念头。

      我比言七早一步见到那个垂暮的老人。

      空旷的厅堂,简单的家什,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老人,须发皆白,脸上长满了褶子和斑点,他已经很老很老了,比我见过的最老的鸟的还要老得更厉害,听到脚步声,漠漠然睁开浑浊的眼睛,漠漠然看我一眼,又闭上了。

      “神鸟所来何为?”

      他的声音微微低沉,语速不快,但是有一种莫名的威慑力,让我感觉到空气里的压窒,我偷偷瞄他,又赶紧低头去,把言七教的话小声背出来:“甲……申,乙酉年,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

      “你——”一只枯瘦的爪子,啊不,是一只枯瘦得像鸟爪的手忽地伸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卡住了我的喉咙:“你说什么!”

      “甲申,乙酉年,鱼羊食人,悲悲哉无……无无无复遗。”我的喉咙被卡得生疼,拼命挣扎,勉强重复,虽然声音变调,又结结巴巴,好歹一字不差。

      “谁?!谁教你的?”

      “言七!”遇此突变,我早在心里把那个该死的言七给凌迟车裂了个十七八遍,自然出卖得毫无心理负担,顺溜至极。

      老人盯住我,那样犀利和凶狠的眼睛,像是能够把我连皮带骨头一口吞下,我为他眼中精光所慑,不敢再挣扎,只在他手里瑟瑟发抖,好在并没有多久,他的目光就软下去,恢复成开始时候浑浊和老迈的状态,然后松手,重新躺回榻上,笑了,轰隆隆的笑声,仿佛是回旋在他的胸口,低沉得古怪。

      他说:“你是凤凰吧。”

      “啊?”我大吃一惊:自我下昆仑以来,无论是看起来很顺眼的凤皇,还是看起来很不顺眼的言七,又或者是手持弓箭不知道是打算劫财还是劫色的一干人,还从来没有谁能够一口喊破我的身份,想不到这个看似随时可能撒手归西的老人竟然有这份眼力!

      了不起!

      老人不理会我的惊诧,只自语道:“凤凰成形,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背文曰义,膺文曰仁,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风穴,见,则天下安宁——如今天下不宁,你……怎么就出现了啊?”

      “我也不想啊……”我被说到伤心处,大有相见恨晚的痛感,抽抽噎噎地回答他:“我的毛都掉光了,什么德啊,顺啊,义啊,仁啊,都掉光了,长老们就把我给赶了出来……谁说我想出现的,这个鬼地方,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要不是、要不是运气好,早渴死了饿死了困死了……”

      还好及时记起凤皇的警告,好歹没把他的名扯出来,老人却面色一整,眼睛倏地睁开:“你是去过阿房城么?”

      阿房城?

      我想不起这个名字,又害怕他的注视,赶紧摇头表示不知道。

      老人长出了一口气,低声自语道:“凤凰是不会说谎的。”

      ……这是谁造的谣啊?

      ……我说谎的权力就这样被剥夺了么?

      又听他说道:“虽然是只秃毛的凤凰,好歹也是只凤凰,是上天表彰我这许多年的辛劳么?”

      其实我是一只还没有长大的凤凰,而且因为掉毛的问题,长老们也没有正式承认我的身份,看到老人这么欣慰,我有点儿内疚,可是又怕说出来对他打击太大,他一口气上不来,我可就罪过了。

      于是缄口不言。

      老人也不再说话,浑浊的眼睛长时间盯住房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房间里静得可怕,唯一能够听到的,就只有老人艰难的呼吸声,呼哧呼哧,我歪着脑袋,不知不觉脑袋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就要坠下去,往无边的黑暗坠下去……忽然老人开口说道:“……去把那个年轻人请进来。”

      猛一醒,再抬头就看见言七了。

      他恭恭敬敬地对老人一揖到底,也不落座,就那么恭恭敬敬地站着,像是在等老人的训示。

      老人乜斜着看他一会儿,吩咐:“扶我起来。”

      言七立刻恭恭敬敬地把老人扶起。不过一个起身而已,老人却是遭了很大的罪,惊天动地地咳起来,像是要把心啊肝肺啊五脏六腑全咳出来似的,我吓了一大跳,言七却是镇定,伸手轻拍老人后背,又熟练地手托方巾送到老人面前,老人看也不看,低头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

      一招一式,仿佛配合演练过无数次。

      我目瞪口呆:莫非这老人是他亲老子?

      而言七甚至还有闲心来对我眨眼,老人看见我瞪大眼睛的样子,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道:“小子,你可觉得我折辱了你?”

      话却是对言七说的。

      言七继续他恭恭敬敬的态度:“能服侍丞相,是小子的福分。”

      老人瞧了他半晌,像是在分辨这句话的真假,但最后只叹道:“你是晋人。”

      “丞相也曾是晋人。”言七微笑。

      “可是现如今,老夫已经是一个秦人。”老人喘了口气:“昔日张子房为黄石公穿鞋,黄石公赐他《太公兵法》,成就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名声——年轻人,你想要什么?”

      “小子什么都不想要,只愿大人福寿安康。”

      “不对!”老人的目光忽然又锐利起来,锐利得就好像鹤的眼睛,鹰的爪子,鹦鹉的舌头乌鸦的嘴,嗖嗖嗖地寒光四射:“你是来看我还能活多久的!”

      言七不假思索,脱口答道:“小子不敢有瞒丞相。”

      老人觑着他的神色,“嘎嘎”笑了两声,似是十分得意,又似是无限惋惜和萧索:“你们猜得没有错,我快要死了,即便圣上为我遍祷名山大川,又大赦天下,我也多活不了几天,你放心,临死之前,我一定会劝诫圣上不要攻晋。”

      这话让言七微微一怔,忽然长身而起,屈膝于地,掌心向内,左右按右手,拱手于地,头也跟着缓缓至地,竟是稽首大礼。老人见状仰首“哈哈”笑了两声:“小子,你以为我是为你晋国么?”

      “决然不是。”言七抬眼与老人对视:“秦主苻坚在丞相辅佐之下,十年来先后灭匈奴刘氏、乌桓独孤氏、鲜卑拓跋部,又平凉国,去燕国,得蜀国,获土地、人口无数,然,天下大乱百年有余,朝秦暮楚,人心浮动,短短十年,尚不能令百姓以秦为父母之邦,安身立命之所,故能战,不能大战,此其一;

      秦主苻氏,氐人,氐族人少,不得不以他族人口充实部下兵马,尤以鲜卑、西羌最多,而今燕国虽破,鲜卑元气尚在,西羌表面臣服,实则桀骜,二族皆与氐人血仇,现聚居长安腹地,如大将慕容垂与姚苌又深得秦主信任,大人在生,时时警惕,尚且不能杜绝叛乱,一旦大人西归,秦主动兵,鲜卑与羌族必然趁机起事,内不平而外患生,内忧外患,秦必乱,此其二;

      而今秦国据天下十之有七,东晋退居一隅,举朝尚文,贪享安逸,渐失北伐之雄心,虽有江南之富,仍不堪一击,只要假以时日,秦收天下之心,又据天下之兵,晋将必不战而溃,又何必急于一时,此其三;

      是故,丞相为秦主着想,必然力阻秦主苻坚攻晋,丞相以为然否?”

      真是鸟不嫌羽长,人不嫌话多,我恨不得挖一地洞把脑袋塞进去,榻上老人却是肃然,点头说了一个“然”字,停了片刻,忽又厉声道:“如我还有一年阳寿,必不惜血溅五步,斩杀你于此地!”

      言七面不改色:“多谢丞相看重。”

      老人颓然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挥挥手,言七忙道:“丞相好生休养,小子告辞。”

      ——这就告辞啦,那我呢、我呢、我呢?

      我急得直扇翅膀,扑棱棱上蹿下跳,可是老人已经闭目养神,压根就懒得理我,该死的言七则转身就走,一步、两步、三步……就要走出房门,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才听见老人慢悠悠说道:“你是王家人么?”

      “丞相不妨再猜。”

      老人沉默了片刻,道:“果然是芝兰玉树,生于阶庭。”

      “丞相也无愧关中良相之誉,”言七站于门槛上,拱手长揖:“丞相还有什么指教吗?”

      “这只小凤凰很依恋你,你带它走吧。”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来我依恋这个混蛋,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就这样入丞相府一游,又毛都没少一根地出来了。

      ——话说回来,我还有毛可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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