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儿》绿梅枇杷

4、我是鸟妹

　　生悲也好，生蛋也好，总之是出来了，外面的世界阳光灿烂，我一阵激动……激动个什么劲啊，难道宫里就没有阳光灿烂了么？又不是没出来过，前一阵不还挨冻受饿的只求有个落脚的地方么，果然肚子填饱，世界观就不一样了，看到满大街的人啊，妖啊，怪啊，神仙啊，神兽啊，那烟火气儿，那泥土味儿，竟是按不住满心欢喜，仿佛玉帝家的七闺女头一次偷下人间，恨不得立时长啸几声，将胸中得意宣告天下。

　　可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什么人有空听我宣告，凤皇不在身边，我难免有那么一点儿……寂寞。

　　寂寞如狗血啊。

　　有时候鸟就是这样的，日日都在一起，不觉得重要，但是猛然分开，却忽然发觉身边空荡荡的，少了一个人。

　　不知道人不是这样。

　　想到某个冷面冷心的家伙，猛地记起我今日是奉命出逃，不由地飞高一些，飞过高高的城墙，就进了城。凤皇说，他的兄长是新兴侯，既是王侯，自应住在侯府，堂堂侯府，好歹总该挂个牌子出来——啊这话说得，怎么像青楼的花姑娘？——反正不急不急，待我沿街慢慢找去。

　　城中甚是繁华，临街鳞次栉比的店铺，有丝绸、染织，有烟草、米行，也有杂货、药材，珠宝，古玩，另外茶寮，酒肆，菜馆，青楼……到人间这么久，还头一次看到这么个花花绿绿的世界，一时眼睛不够用，从左溜到右，从右溜到左，没留神飞进临街的窗户。

　　我到底是怎么察觉到背后目光有异的，这是我想破脑袋也没有想清楚的问题，最后只能归结于我们凤凰天生的灵感——很难说这种灵感是带了好运给我，还是造就了我阿朱这一生的杯具。

　　总之我回了头。

　　很突兀地，看见了窗边的褐衣年轻人，他正专心致志地端坐饮茶，并没有偷窥我的嫌疑，但是茶水里隐约漾起的波纹，总让我觉得，他在偷笑——笑啥笑啥，没见过鸟上街啊！我心里嘀咕着，年轻人随随便便掀起眼皮来，随随便便瞟我一眼，就和打发街边要饭的花子没两样。

　　我就这么不受人待见么？

　　心里莫名其妙涌起的悲愤，在仔细打量这个年轻人之后变成一种不祥的预感。

　　客观地说，这个年轻人眉清目朗，长相正常，举止也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大概是他的脸，黑得太有特色，或者说，白得实在不明显，猛一眼瞧见，还以为是金乌鸟玩忽职守提前下班了，或者是灶王爷多年前时候走失了亲儿子。

　　我稍稍有点情绪不稳定，不自觉“足足”嘀咕了一声，黑脸年轻人面色微异，自语道：“这只鸟叫得好生奇怪。”

　　我也发现了。

　　为安全计，赶紧临时学麻雀“叽叽”又叫两声，就听见他皱眉道：“哪有这么大只的麻雀，假的吧。”

　　有道理——以我的体型，要有人相信是一只麻雀，确实有点儿难为人的智商。

　　好嘛，麻雀小，喜鹊够大了。

　　本凤凰从善如流，当即换转腔调，“喳喳、喳喳”连叫了十余声，年轻人先是一愣，继而放声大笑，一口水直喷了过来：“你这笨鸟！”

　　“你才笨鸟！”不幸淋了个落汤鸡，我一面连蹦带跳地想要甩干，终于没忍住回骂。

　　我也就是声音大了点——没办法，天生的大嗓门——立刻有十余双眼睛灼灼盯过来，我知道事情坏了：出门前凤皇就叮嘱过，这世间，会说话的鸟是个稀罕物，所以千万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可是本能反应，我有什么法子呢。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功夫街头巷尾就多了几十手持弓箭和弹弓的汉子，个个虎视眈眈垂涎三尺。

　　——他们、他们这是要劫财呢还是要劫色？

　　——这街上闲人也太多了点吧。

　　不及多想，猛地蹿起，这么巧，那扇一直半开着的窗户，竟然晃晃荡荡地关上了，我“哎哟”惨叫一声被窗棂撞了下来，然后就听见黑脸年轻人的声音在耳边道：“想活命就听我的。”

　　想……当然想，不想就不会从昆仑山上溜掉了。

　　我乖乖地点头，落在他肩上。

　　年轻人满意地咧嘴一笑，站起身来，对楼上楼下四面八方的闲人一抱拳，朗声道：“各位，这只神鸟是在下自深山中觅得，打算作为祥瑞呈送王丞相，为丞相祈福，现如今拜帖已经递进丞相府，大伙儿大概也看出来了，这鸟是个稀罕物，不过王丞相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嘿嘿，大大伙儿看看就散了吧。”

　　眼睁睁瞧着，那些方才还红光满面，油光发亮的面孔一个一个黑下去，然后悄无声息地，也没见什么动静，围观群众也忽然就不见了。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双翅一拢，低声道：“多谢壮士搭救。”

　　“大恩不言谢。”他低声回复我。

　　我一呆：我见过的英雄救美的场景里，这句话，不都是由美人来说的吗，据说是表达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不能光用说的，还要做的，她们一般怎么做来着——以身相许？光天化日之下，平白无故地，他抢我台词，难道、难道是要对我以身相许？

　　天哪！

　　我、我……我可养不活他。

　　而且、而且他也不够美——我咬着指头想，换凤皇还差不多。

　　又听他问：“笨鸟，你这是要去哪？”

　　“我叫阿朱！”我白眉赤眼地要反驳，年轻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似笑非笑地看住我：“怎么，不怕死了？”

　　算你狠！

　　“第一，”年轻人竖起一根手指：“你是我的鸟，有在场这么多人作证，要赖也赖不掉，叫你笨鸟或者阿朱，该由我来决定；”

　　“第二，”在我暴走之前，年轻人竖起第二根手指：“就如今形势，无论如何，咱们都得去往丞相府走一趟，别看这些人走了，其实都还在观望着呢，要是让他们发现咱们和王丞相没有什么关系，只怕就……”

　　“我可以飞高一些。”总算让我逮到一个说话的机会。

　　年轻人笑吟吟看住我：“鸟兄这是想陷恩人于不义么？”

　　虽然这句“鸟兄”让我心里直犯嘀咕：明明我是鸟妹，我至于这么没有雌鸟味么……但是我还是明白他的意思，我要脱身，可以往高处飞，他可不会飞，我虽然是只秃毛的凤凰，总还知道“信义”二字，便只叹了口气，算是认栽。

　　“第三，”眼看着第三根虽然手指又竖起，我心里那小鼓响得那是杠杠的，他却温和地摸摸我的秃头说：“莫怕，没有第三了。我姓言，行七，所以叫言七，鸟兄还没有告诉我，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呢。”

　　行七，你家孩子真多……我低声咕噜了一句，回复道：“我要去找新兴侯。”

　　“新兴侯么……”言七似是在仔细思索这个名字的含义，忽然眼睛一亮：“倒是个有趣的人物，我有了一个好主意……不过，咱们还是得先去拜访王丞相。”

　　“那你什么时候放我走呢？”我提出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这个嘛，对了……说了这么久的话，鸟兄你饿了么？”言七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提高声音道：“小二，来半斤牛肉，一斤好酒——”

　　“可是我不喝酒的呀，而且我也不吃肉！”

　　很明显，抗议无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