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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你走! ...

  •   冬天过完,这长安附近完全没有春暖花开的意思,雨倒是下得多了,总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将城里城外冲刷了一遍,又一遍,总还是去不掉。

      凤皇连军营里的女人都用上了,命她们各乘牛马,穿着花衣裳,打出五色斑斓的旗帜,手持长槊排于阵后,两军鏖战正盛,一声令下:“班队何在?”这队女兵就哗啦啦冲上去,扬土为尘。

      苻晖的兵马被土尘遮眼,不知来了什么妖怪,也不知道对方自何处攻来,登时就败了。

      凤皇喜孜孜说来给我听,得意洋洋。

      我却想道,只怕苻晖不是败在尘土迷眼上,而是败于将士们勇猛无敌的冲锋吧,有女眷在后,谁人敢退?又能往何处退?凤皇素来心计了得,未必就不知道,可是他仍然欺骗自己说,苻晖之败,在于摸不清敌情。

      仇恨饱饮了城中数千族人的血,已经长成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正视,不能正视的怪物。

      他身上煞气越来越浓,莫说是乌鸦,就是秃鹫都不敢轻易靠近,我在他身边太久,灵气正在迅速减弱,有时候清晨起来,一整支胳膊就这么变成了翅膀,或者双足赤红,或者平白无故长出尖尖长长的喙,我忧心忡忡地想,不知道哪一天就无法维持人形了,到那时候,便是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怕也只能离开。

      我不敢同他说,怕他赶我走。但是镜中容颜消瘦,苍白得像鬼,我怕被看出来,就使劲往脸上涂胭脂,不知道为啥,周围人看我的眼色,还是像见了鬼——不就是红了点么,犯得着这么赤裸裸的嫉妒吗!

      有时在午夜惊醒,会忽然想道,我怕是等不到这仗打完了。

      苻晖这一仗败得又冤枉又窝囊,消息传至长安城中,苻坚按捺不住,写信责备他说:你是我的儿子,却连女人都打不过,我生你有什么用呢?

      不知道苻晖看到这封信是怎么想的,我只得到了一个结果:这个晚上,苻晖自杀了。他横刀于颈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起,多年前他曾将剑架在凤皇颈上,说迟早有一天要为他的父亲除去凤皇。

      如果当时一剑果断,也许就没有今日了。

      苻坚或者悔恨交加,又或者没有,总之凤皇很高兴,他说苻晖虽然不顶事,到底手上有兵,一死,兵就散了,全然便宜了他。

      果如他所说,战况迅速往凤皇有利的方向倾斜,长安城里那个很能打仗的杨定,也就是时不时冲出来骚扰一番,再打不起大仗。终于开始攻城了,苻坚披上坚甲,亲自上城墙督战,中流矢无数,遍体血污。

      连我都看得出,长安城坚持不了多久了。

      又一天过去,红日遥遥落下,凤皇收兵回营,夜里下了点小雨,潇潇洒在竹叶上,让我恍然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我们还在阿房宫中,凤皇还当我是山鸡的时候,他很喜欢雨打竹叶的声音,叶叶声声,不觉就到了天明。

      那些日子他就是这样熬过来的。

      便是遥遥想起,我也忍不住叹气。凤皇又受了伤,虽然伤得不重,但是冷不丁看去,狰狞的蜈蚣伏在肩上,可怕得很,他身上到处都是伤,有的结了痂,有的留了疤,当初在猎场受的那一箭,却是没有什么痕迹。

      上过药,包好纱,收束时候手上一紧,痛得凤皇直皱眉,龇牙道:“阿朱你这是谋杀亲夫!”

      我努力想抛个媚眼给他,结果翻成了白眼,只好恨恨啐一口,端了盆出去倒水,出门才几步,颈上一凉,随即一只手捂上了我的口鼻,我呜呜呜半天挣不脱,却闻极淡极淡一缕清香,有人在身后低声道:“说!慕容冲住在哪里?”

      刺客!

      怎么有这么笨的刺客啊,捂住我的嘴,叫我怎么说?没经验就是没经验啊,一点都不专业,我腹诽着,伸手随便指了指南边,那刺客微微抬头,忽然手上加力,我脖子一扭,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下去了。

      这厮做刺客真是太没经验了,应该做杀手才对。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照理说,以我的体质,应该不是很久才对,但是很明显的腰酸背痛腿抽筋,让我唉声叹气了老半天,不太利索地爬起来,冲向凤皇帐中,一掀帘子就大叫:“有刺客有刺客有——”

      帐中背对着我的人回头来,眸如秋水,只一眼,就看得我酥了半边,“刺客”两个字被生生吞入腹中——竟然是舞阳公主。

      我摸摸脖子:方才那个下手既准又狠干脆利落的刺客,竟然是我记忆中又温柔又美丽又娇滴滴爱哭鼻子的舞阳公主!

      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还是说,虎父无犬女?

      我背心里一时凉飕飕的,只听凤皇道:“没什么事,阿朱,你在帐外给我守着,莫让不相干的人靠近。”

      “哦。”我虚应一声,转身到帐外,凉风一吹,方才想起:舞阳公主来做什么?不会是来重续旧情的吧,她可是苻坚的女儿!好在凤皇叫我守门,又没叮嘱不许偷听,我于是光明正大地听了回墙角。

      两个人声音都压得很低,不知道是怕被别人听去,还是恨不得最好连自己都听不到,但是争执中声音渐渐就高了起来,舞阳公主道:“……你收手罢。”

      “收手?”凤皇冷笑道:“我大燕幽皇帝英灵不远,我大燕数千子民的头还挂在长安城头,公主叫我收手?”

      “我大哥被慕容泓杀死了,五哥被你射伤,不治身亡,三哥自杀,而今轮到二哥,如果父皇命他守城,他必然也会死在你的手下,慕容冲,我苻家满门的死,都和你脱不了干系,你还不满意么?”

      舞阳公主的声音里充满了悲伤。

      “你的父亲还活着。”凤皇淡漠地回答她,我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他老了。”

      “他还没有死。”凤皇重复了一句。

      然后是长时间的静默,静默,营帐里连一根针都没有掉,很远的地方传来夏虫不甘寂寞的“吱吱”、“嗡嗡”声。

      凤皇忽然又开口道:“当时我就说过,有朝一日,公主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舞阳公主接口打断他。

      “那么公主此来,所为者何?”凤皇的声音转为嘲讽。

      “我请你……我求你……罢手!”舞阳公主的声音从哀求转为绝望:“如果你不罢手,我一定会杀了你!”

      这哪儿跟哪儿呢。我蹲帐外画圈圈,凤皇哪里是肯受威胁的人,他的功夫不说顶级吧,跟我就不可同日而语,舞阳公主莫非是觉得,能够轻易拿下他身边的人——比如我——就能够轻易拿下他?

      我叹了口气,我是真心同情她,凤皇那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性子,他二哥慕容泓不许他进军长安,他转手就把他给干掉了,何况是你舞阳公主?想到这里,我心里一动:是否因为这个缘故,我从来就不敢劝阻于他?

      不敢,是不敢拿我与他的情分冒此弥天大险。

      不敢,是怕如我劝阻,他也会毫不犹豫斩杀我于剑下。

      说到底,我是全无信心,全无勇气——我连舞阳公主的勇气都没有,只求陪在他身边,过得一日,算得一日。

      心下酸楚,却听得帐中凤皇冷冷答道:“你救过我,如今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如果你执意要杀我,我甘愿受死——但是公主你记着,我不会罢手,死都不会!”

      这、这、这!

      我猛地冲进去,舞阳公主的匕首就架在凤皇颈上,刀尖荧荧,闪着暗蓝的光,凤皇垂手而立,目光冷峻。他们和我,是五步的距离,我试图冷静地计算她的刀尖刺破他的颈项之前,我能够做些什么,但是我很快发现,我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做不了。

      手足冰凉,一直延伸到心口这个位置。

      舞阳公主五指收紧,嘶声问道:“你当真——宁死也不罢手?”

      那一个瞬间,那个混乱到我再也想不起的瞬间,凤皇摇了头,我变了身,而舞阳公主回了手,刀锋刺破她皓白的肌肤,鲜红的血喷薄而出,染在凤皇的白袍上,斑斑点点,如桃花怒放。

      舞阳公主倒了下去。

      凤皇像是不能够相信,或者不能够接受,他睁大眼睛,他伸手抱起她,他大声喊她的名字,在那个炎热的夏夜,我忽然知道了舞阳公主,原来叫苻锦,但是无论他叫她什么,她都再不能回答他。

      再不能睁眼,再不能应他。

      他于是抱起她的躯体冲到我的面前,他说:“阿朱,救救她,你救救她!”

      “她已经死了。”我犹豫了一下,说出真相:“刀尖淬毒,见血封喉,她一早,就没有做生还的打算。”

      “可是你是凤凰啊,你的眼泪……不是可以起死回生吗?”凤皇满怀希望地看着我。

      我很无奈:“是妙手回春,不是起死回生啊。”

      ——真要能起死回生,阎王爷早上吊了。

      以我目前稀薄的灵力,连重伤都不一定能够治愈,否则凤皇受伤,我又何必动用凡间的药,给他包扎疗伤?

      更何况,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我又有什么本事救她性命?

      能救的始终是病,不是命。

      “不、不是这样的,是你不愿意救她。”凤皇退了一步,他的目光冷下去,冷下去,冰冷,让所有我想要安慰他的话,瞬时都冻结成冰。

      我只能无力地辩解:“我不是……”

      “你不就是不愿意救她么?”凤皇低头,脸颊贴着舞阳公主的面容,她的面容想必还温软,但是点点滴滴,就要冷去:“你不就是嫉妒她对我好么,你不就是希望我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么,阿朱,我知道,我从来都知道,所以从来都对她不假辞色,所以我身边从来都没有过别的人,但是她终究,都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她却愿意为我,付出性命的代价。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如今我只是求你救她,你都不肯,既然如此、如此……”

      凤皇低垂着头,从唇齿之间逼出最后两个字:“……你——走!”

      他叫我走?

      凤皇叫我走?

      情势的急转直下超过了我的理解范围,我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抬头来,目光冰冷地看着我,薄唇之间吐出干脆有力的四个字:“你给我走!”

      就如同当初他对舞阳公主说:“滚!”

      我在顷刻之间明白了她当时的心境。

      我退了一步,奇怪,我并不觉得伤心或者难过,只是麻木,麻木地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一场噩梦,麻木到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也许是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想不起来,恍恍惚惚要走,又恍恍惚惚转身,走到他的面前,从头顶拔下最后一根毛,放在他手心里,说:“无论什么时候你想起我,只要焚烧这片羽毛,我都会回来。”

      那时候我总是以为,只要有重逢的时候,我们就有机会,从头开始。

      就好像我身上的毛掉光了,会重新长出来;就好像秋天里北雁南飞,春天会再飞回来;就好像花得开谢了,来年重新盛开;就好像早上狼吃了一窝羊……

      啊我错了。

      我在很多年以后才知道我错了。

      而凤皇只冷冷转了身,冷冷重复:“你给我走,走得远远的,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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