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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新兴侯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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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一夜的雨声,清晨出了太阳,我在考虑要不要去找凤皇的时候,他回来了,阴沉着面孔,说:“大哥死了。”
新兴侯死了。
我脑袋里轰地一声,想起站在窗前里那个郁郁的男子,他长得和凤皇有五分像,很俊秀,初夏的阳光,风很安静地吹过去,树影婆娑,他说,我们是帮不到凤皇的,与其让他失望,不如一开始就不给希望。
他自己有过希望么?
一个亡国之君。
亡国是他的原罪。
他或者满身罪孽,但是他的死亡,却真真切切是为了他的子民,所有他的过失,他的懦弱,他的罪孽,都以一死赎之。
我看着凤皇,凤皇也看着我,他面无表情地添上一句:“城中燕人,无一存活。”
事情要从火袭那晚开始说,苻坚手下偷袭无果,反而损兵折将,苻坚亲自登台设祭,新兴侯认为机会来了,就上前请罪,先是诚心诚意把凤皇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又说,自己的儿子大婚,明日摆酒,请苻坚赴宴。
苻坚应允。
新兴侯回家后赶紧联络昔日文臣武将,设好埋伏,又知道事成之后,城中必然大乱,死伤无数,他怜惜被迁入长安城的族人,便伪造了一条任命,说他将被外放为官,愿意与他同去的族人,可以自行跟去。
结果第二天大雨,苻坚没有来,躲过了必杀之劫。
但是新兴侯放出的消息仍然在鲜卑人中流传,有个鲜卑人的妹妹嫁给大将窦冲为妾,不舍哥哥随新兴侯出关,求丈夫为她留下哥哥,窦冲自然知道没有这个任命,疾驰入宫中,报知苻坚,苻坚得知事情始末,大怒,杀掉新兴侯父子宗族,心有余恨,于是尽诛城中鲜卑人,无论男女老少,人头挂在城墙上,湿淋淋的,不知有几百几千。
鲜血顺着雨水,慢慢泅开,夺目如胭脂。
凤皇用一种淡漠的口吻来龙去脉说给我听,漆黑的眼眸,在这一天清晨浅薄的阳光里微微泛出淡漠的冷褐色,这是他血脉里的证据,他是一个鲜卑人,那些死在城中,挂在墙头的,是他的族人。
他没有落泪,只平平常常说道:“大哥死了,我要登基为帝,阿朱,你高兴不高兴?”眼中殊无半点喜色。
我想说不高兴,只是看他这个惨然的脸色,哪里还能说得出口,良久,方才勉强道:“还要继续打仗么?”
凤皇笑了一笑,没有作答,但是有凛冽的刀光在他狭长的丹凤眼中闪过,华丽如流星坠落。
正月,一个阳光苍白的日子,凤皇在阿房城继承皇位,改元更始,同时追谥新兴侯为幽皇帝。
他穿着纯黑的龙袍,戴着金冠,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接受臣下的三拜九叩,钟鼓齐鸣,我远远看着,恍惚想起初见,他在竹间,月下,白衣黑发。眼前的凤皇让我陌生,他仿佛在一夜之间,从倾国倾城的凤凰化身为九五之尊的神龙。
凤凰只要天空,神龙要的可能是天下,他要什么?
心里生出无穷的不安来。
我问过要不要称他陛下,他乜斜着看我一眼,冷冷回复我:“其实我很想尝尝烤鸡翅的味道。”
又说:“阿朱你是想头顶最后一根毛发也不保么?”
我于是知道睚眦必报的男人是得罪不得的。
从表面看,凤皇并没有什么变化,他面上温和的笑容甚至比以往更多,但是融进眸子里的血光,已经抹不去了。
虽然之前苻晖也老吃败仗,但是有新兴侯和扣留在长安城中的数千鲜卑贵族作为缓冲,彼此都没有逼得太急,而且苻晖实力雄厚,进可攻,退可守,如今凤皇却是一步都不肯再退。到死战了。
将士们很有怨气。
兵勇是边战边募,本来就良莠不齐,凤皇也不约束军纪,不去管他们杀烧掳掠,不去管他们为非作歹,哪怕阿房城城里城外百姓怨声载道。他有时看到,有时皱眉,却只袖手,我问他为什么,他反问:“阿朱,难道我千里迢迢赶赴关中,竟是为他们造福而来么?”
我无从回答。
在他的目光中,我分明看到一只凤凰的底线在不断地堕落,堕落,从地狱的第一层,到第二层、第三层……一直到第十八层,无底的深渊。我无数次在月光下看他沉睡的面容,对自己说,就这样吧,不能够阻止他,是我的过错,那么即便是落入十八层地狱,我只能与他同去。
无路可走,无处可退,方知宿命的悲哀。
我去过战场。
那一日厮杀得太久,凤皇从黎明时候出征,到月上中天还没有回来,问左右,左右支吾不肯实言,我实在懒得和他们罗嗦,就自个儿飞过去看了。那真是世上最惨烈的场景,漫山遍野的尸体,鲜血染红了一整条的河流,到处都是残肢断臂,银月光华流转,没有半点温情,反见狰狞的白骨,嶙峋,荧荧似鬼火。
正连连退步,忽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朝我飞过来,定睛看去,竟是半边头颅,落在地上,尸骨之间,滚了几滚,面上眼睛还圆睁着,不肯闭上。
上一次淝水之战没有看全的戏码,这一次算是看得全了。
我手足冰凉,连惊叫都叫不出来,背靠着断壁残垣一个劲地抖、抖、抖如筛糠,心中只道:凤皇、凤皇他成日就出没在这种地方么?他会是这些残肢断臂中的一截,还是那块尸骨中的一段呢?
他还活着吧?
他一定会活着吧。
那样光彩慑人的凤皇,在人头挤挤的战场,连我都找不到他——他们说他总穿了白衣如雪,但是战场上,哪里没有污秽?
从来峣峣易折,皎皎易污!
忽然耳边风声呼啸,抬头见月光下数箭飞来,惊惶之下,如何还迈得开步,只眼睁睁瞧着那箭尖近了、近了……
就在天将绝鸟之命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忽地蹿出一个黑影,一把将我扳倒,就地打了个滚,随即挥刀,斩落长箭,我被他抱得太紧,呼吸不过来,只好死命挣扎,死命推他,却听到一个极熟悉的声音怒道:“笨鸟,这是你该来的地方么!”
是……凤皇啊。
方才还不能够忍受的血腥之气忽然亲切起来,只是这亲切来得太突然,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无从应对他的愤怒,只怯怯拨开他额头乱发,满面血污的凤皇,目眦欲裂的凤皇,这时候除了我,又还有谁能够认得他呢?
他却松开了手,回身就走。
我大声唤他的名字,问他:“你要去哪里?”
“阿朱你且回去,”凤皇手执缰绳,背影在微微一僵,回答我道:“我不会有事的,有种上天就收了我,否则我迟早要血洗长安,我就不信,天无报应!”
他翻身上马,月光下那战马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渐渐就消失在融融的月光中,不知道为什么,我低头去痛哭了一场。
等我从痛哭中抬头来,才发现不知哪里飞来了一大群的秃鹫,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我围在当中,小心翼翼地安慰我:“大王大王,您是怕抢不到最鲜嫩的肉么,别怕,都给您留着呢,乖,不哭哈……”
我我我……我至于这么没出息么!
“事实就是,你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没出息。”这是后来阿玄的评论,这句评论让我气鼓鼓三天没跟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