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儿》绿梅枇杷

24、凤皇一夜未归

　　九月，树叶子开始一片一片变黄，冷不丁掉下来，打着转儿，翩翩。秋风清冷，天色碧洁如洗，秃鹫时不时在附近转悠，嘎嘎粗叫几声，叫人无故地毛骨悚然。

　　是日无战，傍晚凤皇要出城巡视，我闷得难受，嚷着同去，他拗不过我，也就允了。

　　城里城外都很萧瑟，萧萧的风，瑟瑟的鸟，除了将士还是将士，看不到什么闲杂人等，也没有什么普通百姓，远远眺望长安城，炊烟不多，倒是“秦”字大旗竖在墙头风中招展，猎猎作响。

　　凤皇也瞧见了，唇角微微上扬，勾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阿朱，让我变个戏法给你看。”

　　说话时候一伸手，从背上取下长弓，搭箭于弦，就地扎个马步，只一眨眼，长箭逆风而去，“秦”字大旗应声倒下，守兵守将立刻聚拢过来，可以看到众人簇拥下当中不怒自威的老人。

　　正是苻坚。

　　比之上次遇见，竟然过去这么多年，他苍老了很多，要定睛看上许久，才能够确定没有看错人——当初踌躇满志、威风八面的苻坚，他能够想到今天吗？他会想到，十年之后，是他曾经宠爱过的娈童前来夺他江山、取他性命，报当日之辱吗？我不知道他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但是能够看到凤皇目色尽赤，他握弓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想他这时候一定觉得冷，我试图去握住他的手，但是他从箭囊中又抽了一支箭，箭尖指处，正是高墙上的苻坚。

　　如果说方才是挑衅，那么这一箭，无异于在赌气了——苻坚身边那么多人，就算有酒囊饭袋，总还有顶事的，何况他身经百战，又岂是如此轻易能够射下？

　　连我都看得明白，凤皇……凤皇不过是心有不甘。

　　仇恨之火烧得太烈，很容易将自己灼伤。

　　但是凤皇的箭并没有射出，他只握着弓弦，对城墙上头的那个人冷笑，冷笑，如烟花。

　　城门开了一条缝，轻骑纵马而出，片刻就到面前，翻身下马，双手奉上一物：“圣上有话要说。”

　　凤皇的箭尖微微下移，对准跪在地上的使者，喝道：“说！”

　　“圣上说，尔辈群奴正可牧牛羊，何为送死！”使者把头垂得低低的，颤抖，许是久闻凤皇嗜杀之名，又自知传的话不那么中听，生怕这位大燕国皇太弟一个发怒，小命就彻底玩完。

　　凤皇却并不动怒，反是仰起头来，迎着晚风，在满天红霞里露齿一笑，从容答道：“你回去告诉他，奴厌奴苦，欲取汝代之。”

　　来人低应了一声“是”，磕了个头，放下手中之物，见鬼似的逃了。

　　也不知他回去以后是否实言相告，但是远远看去，苻坚面有怒色，低声略吩咐几句，边上就有人搭弓射箭，箭矢如流星，凤皇左右疾出护卫，凤皇却是一动不动，冷笑连连。

　　箭至凤皇跟前，力尽而堕。

　　可以看得清楚，箭上原来是有信的。

　　凤皇厌恶地看了一眼，没有叫人拾起的打算，但是也没有走的意思，我估摸着，他是自家不想看，又怕别人得去，我于是悄悄弹了一缕指风，火光燎起，箭与信，登时化为灰烬，灰烬被风扬起，飞到很高的地方，再散落，纷纷，像黑色的蝶，凤皇默默看着，不发一言，待灰散得尽了，方才拨转马头，巡视其他。

　　我要跟上去，又看到使者放在地上的东西，难得竟然没有烧毁，好奇地捡起看时，是一袭锦袍，已经很旧了，但是仍然干净，有破损之处，也补得精细，袍上金丝金缕的凤羽，恍然似曾相识。

　　是在哪里见过呢？

　　我使劲地想，然后忽地想起，这不是凤皇当初连夜出长安时候，被舞阳公主要去的外袍么？如何静落入苻坚手中？

　　心里一动，凤皇他……必然也是看出来了。

　　我忍不住问凤皇：“如果公主来找你，你怎么办？”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凤皇看了一眼前方漆黑的夜色，漫不经心回答我：“她来找我做什么？”

　　“比如说，劝你不要进攻长安啊，你莫要忘了，她是苻坚的女儿呢。”

　　“不会的。”凤皇道：“她明知道我不会答应，又怎么会来做这个说客？”

　　“如果她求你不要杀她的父亲呢，你会答应么？”

　　“不会。”凤皇挺直了背脊，断然答我。

　　“她救过我们……”

　　“阿朱，这世上总有些事，是你我都无可奈何。”一线灯火照来，凤皇抿了抿薄唇，并没有半分犹豫的样子。

　　我原本很痛恨舞阳公主老在凤皇面前招摇，她那么好看，那么温柔，那么坚定，人又那么好……我很嫉妒她，可是凤皇这样说，我又替她难过，仇恨的种子一早栽下，日长月久，枝繁叶茂，根深蒂固，舞阳公主的出现与否，不能够改变任何事。

　　苻坚的天真，也许在于，他总是只记得自己给别人的好处，却忘了，这些好处都建立在侮辱与伤害的基础上。

　　十月麦子熟了，城里骑兵冲出来抢收了一次，半路上被凤皇截了，后来又出城来抢，这次领军的将领叫杨定，打仗很厉害，凤皇不敌，被抢了好些粮食去，凤皇也不恼，只笑着说：“这一星半点，看你能撑得几日。”

　　长安城一围就是三个月，秋天还只是萧瑟，冬天就荒凉了。

　　这个冬天格外的冷，没有云，天老阴着，风割如刀，寒号鸟蹲在光秃秃的树杈上，不停地颤抖，被乌鸦笑话。

　　到十二月，城中粮尽，听说能吃的都吃了，不能吃的也开始吃了，军中马匹被偷偷杀掉，将领分得马肉，含于口中，到家再吐出来，以哺妻儿，也有人吃人，以及易子而食的事情在私底下悄悄流传，我问凤皇，是真的吗？

　　凤皇笑道：“缺粮或许，尚不至于此。”

　　又说：“我大哥与数千族人尚在长安城中，如果真到这一步，苻坚不会放过用他们威胁我换取喘息的机会。”

　　心下稍安。

　　但是战云密布，火药味越来越浓，乌鸦和秃鹫也感应到了，从四面八方齐集于此，鸟一多，食物难免不够，何况有些贪心的家伙还是冲着盛宴来的，谁知大战迟迟不开打，众鸟久候不得，一时鸡飞狗跳，乌云蔽日。

　　占卜者说斗羽不终年，是甲兵入城之像。

　　凤皇因此很乐观，常常同我说起，如何如何又将苻晖揍得灰头土脸，满地找牙，我恍然想起多年前在猎场的那个劲装少年，那时候初夏的风，初夏的阳光，初夏的花，他的年少意气风发，而凤皇在高高的宫墙后面，仰望蓝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飞翔。

　　仿佛还在昨天，但是时光已经过去了，而今重见，物是人非，情势相易，只能说，命运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我记得那段时间凤皇一直很高兴，说长安城指日可下，大仇得报，我们很快就可以去江南卖艺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和城中新兴侯联系上了，新兴侯将布局杀掉苻坚，然后趁混乱与他里应外合，一举攻破长安，而后西归。

　　连我都听得欢欣鼓舞，猛拍翅膀。

　　日子在筹谋中一天天过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气息，像是引弓欲发，人心惶惶。

　　我这种沉不住气的鸟自然也难免忐忑，紧张的情绪连凤皇都发现了，他收集了很多的竹米安抚我的情绪，我食不下咽，扯着他的袖子说：“城中……万无一失么？”

　　凤皇笑道：“当初五叔和我们兄弟先后起事，这么大的罪过，苻坚都没有对我大哥下手，可见大哥有自保之能，不必担心。”

　　“如果……万一，你不要太难过好不好？”

　　他怔然看住我，忽然苦笑道：“为山九仞……”话至于此，猛地收住，我握住他的手，心中只是惊惶不定。

　　天一直阴着，云一直压得很低，也一直都没有雨，干燥得让人口舌生烟。

　　十七日晚上风刮得很烈，不知怎的，西北角起了火，然后就有人趁乱而起，长安城中、冲出数百骑与之呼应，兵戈交加声，乱马狂嘶声，惨呼声，痛哭声，声声入耳，我被吵醒，然后就愤怒了：在淝水，我控制不了水，只能求救于鸱吻那个小鬼，如今连火都来欺负我了么？

　　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们凤凰都是从火里生出来的！

　　昆仑山的三味真火我不敢以身相试，那并不意味着，凡火也能欺负我，那叫啥，不发威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么？

　　我忿忿然扇了扇翅膀，还擅自加了一味调料，火势见涨，然后我就继续梦周公去了。

　　次日晨起，方知昨夜三秦兵马前来偷袭，因用的是火袭，凤皇没有防备，差点被烧了烤鸡，还好危急关头，火势逆转，冲营放火者为风焰所伤，十之能免一二，苻坚闻之涕下，设台远祭。

　　呃……我杀人了吗？

　　这个问题严重地困扰了我，可是如果那晚火势不逆转，死的会是我，还是凤皇？我怕死，也怕凤皇死，那么我到底该杀人呢，还是以德服人？

　　翻来覆去地想，渐渐纠缠成死结。

　　次日忽然就下了雨，很大的雨，雨水自城中冲出来，哗哗哗哗，是胭脂的颜色。

　　凤皇一夜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