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儿》绿梅枇杷

23、那一晚的月亮真好

　　终究也没有走成，自此留在凤皇身边。

　　但是相处的时间并不比之前更多。他每天都很忙碌，不是行军就是打仗，打仗有时败，有时胜，败了并不见他沮丧，只冷冷地笑，咬牙皱眉，收拾残军败将，从头死磕，磕胜了也不见格外高兴，集拢散兵游勇，继续西行。

　　起先是败多胜少，死了很多的人，又有更多的人前来投奔，屡败屡战，越挫越勇，渐渐胜多败少。

　　他有时解释给我听，说是，哀兵必胜，因为他们全无退路。

　　也有庆功宴，庆功宴上人人欢歌笑语，他反而默然，酩酊大醉入帐来，身上洗之不去的血腥，他低声对我说：“阿朱，就快到长安了。”

　　真的，就快到长安了。

　　此时天下群雄并起，北有姚苌新反，西有慕容垂战神坐镇，南有晋国北府军剽悍无匹，再加上关外鲜卑拓跋虎视眈眈，大伙儿都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能给苻坚以喘息之机，竟是通力合作，放凤皇西去，战事很顺遂，凤皇的大军一路高歌，先战郑西，再战灞上，连战连捷。

　　没多少时日，果然逼到长安城下。

　　苻坚固守长安，命平原公苻晖领军驻于长安城外，与凤皇对峙，苻晖一战而败，再战又败，凤皇笑话说，苻晖就是苻坚派来给他练手的。

　　两战之后，凤皇占据距长安仅百里的阿房城。

　　既履故地，难免重游。

　　扎营于阿房，城中竹桐纷披，仍似昔日，宫中锦绣豪奢，也一如既往，映日廊，风飞亭，一尘不染，连庭院里那些蠢蠢笨笨的野鸭子和懒懒散散的松鹤，也都还在花树之间悠然自得，浑不知人间换过几度春秋。

　　我以为凤皇会一把火烧了它，但是并没有，他说：“西楚霸王项羽火烧阿房，结果让阿房宫名扬天下，我不会这么傻的，再说，如我烧了它，烧了这城中遍地竹桐，阿朱你将栖于何地？”

　　私以为很有道理。

　　长安数朝为都，是著名的坚城，城中有兵精将勇，粮草充足，又据有地利之便，攻打起来绝非朝夕之事，所以到了阿房，凤皇反而轻松了很多，以围困为主，不再日夜行军，即便有厮杀，总也在附近，运气好还来得及回来吃个中饭晚饭什么的。

　　抽得空时，也与我对月小酌，说起别后诸事，问我几时见的慕容垂，说了些什么，秦晋淝水之战到底是怎样一个状况，以及为什么我去那么久，音讯全无，让他一个人在平阳苦等，惴惴怕我一去不返。

　　我说我一直在养伤，他于是拍案骂谢玄不是东西，又严令我不许去战场看热闹——呃，我是去看热闹的么？

　　听了秦晋之战种种细节，对着地图苦思许久，豁然开朗，笑苻坚无用，九十万大军在握，竟然败于区区八万。

　　他说：“苻坚战略并无大错，他亲临战场，以自身为饵，牵制晋军，足见英勇，半渡而击，也是狠招，他输就输在战略经验丰富，战术经验有限，之前有王猛辅佐，大可以弥补他的这个缺憾，而今没了王猛，他就如同猛虎去了牙，时机把握也不准，用人也不当：平阳公苻融才具不够也就罢了，还用上这么个吃里扒外的朱序去劝降谢玄——去国亡家之恨，自古不共戴天，莫非他当真以为，修身齐家，就能够四海宾服、远夷来贡？”又笑说：“如这一战由五叔指挥，只怕晋军匹马不得南归。”

　　“那你呢？”我笑眯眯看住这个吹牛不上税的家伙——你就吹吧吹吧，你慕容氏强人辈出，还不是给人亡了国。

　　他思索了片刻，微笑道：“如我主战，晋军八万，能回去一半，算我慕容冲无能。”

　　又庆幸谢玄是个能打仗的，又碰上谢安主政，将相相和，如果仍是桓温主持大局，君臣互疑，这一次他是彻底翻身无能了。

　　提起桓温，凤皇说那可真是一个妙人，他生平得意之作是平定蜀汉。当时攻城，战况激烈，胜负难料，对方箭矢疾下，桓温心生怯意，下令鸣金退兵，结果小兵慌乱之下，误击了进攻的鼓，晋军一鼓作气，一战而竞全功。凭此战，桓温平步青云，尚公主，拜司马，权重一时，算来全拜击鼓小兵所赐。

　　我悄悄为晋国无敌于天下的狗屎运捏了一把冷汗：“凤皇，等把长安打下来了，你会接着跟阿玄打仗吗？”

　　“怎么会，”凤皇笑道：“大哥只想西归，保住宗庙罢了。”

　　“那你呢？”我问。

　　“我？”凤皇呆了一下。

　　他已经包围了长安城，只要各方诸侯死死拖住救兵，到长安城粮尽人乏，下城只是早晚。但是他像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来没有想过，拿下长安之后，复仇之后，他该去哪里，是作为皇太弟，以一国储君的身份回归故国，还是直接取代他的兄长登基为帝？

　　良久，凤皇摇头说：“我不知道。”

　　默默想了一会儿，又道：“我没有想过那么远，当初五叔之鉴不远，如果当真以后西归，只怕当皇帝还是当阶下囚，都由不得我。”

　　“那就不要西归吧。”我最见不得他蹙眉，脱口建议。

　　“不西归，我去哪里，”他于是含笑看住我：“你肯带我走吗？”

　　肯，当然肯。

　　我使劲点头：“你知道吗，江南比这边漂亮多了，山明水秀，繁花似锦，还有很多很好看的小姑娘……”

　　“还有很多好看的小伙子是吧。”凤皇笑着打断我。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我悠然神往，又怅怅然惋惜，正色道：“不过，他们都没你好看。”

　　凤皇很委屈：“难道除了好看我就没别的优点了吗？”

　　“还有吗？”我大吃一惊。

　　凤皇懊恼地灌了一肚子酒水，岔开话题：“我们去江南做什么呢，你这么挑食，挑水，还挑床，我吧，除了打仗也没干过别的，生计会很艰难啊。”

　　“不会呀。”我胸有成竹：“你有功夫，可以去舞大刀，舞枪，舞剑，胸口裂大石也可以，还可以表演驯鸟，你我合作，必然财源滚滚。实在青黄不接了，我们还可以去找阿玄，他说他有一个大园子，又是大将军，我听过你们人类有一句话，说朋友有通财之义……”

　　“我很同情他。”凤皇沉痛地对我的演说下了一个结论：“不过我更同情我自己。”

　　“一句话，到底跟不跟我走！”我愤怒起来。

　　凤皇吻我的眼睛，说：“跟，当然跟。”

　　那一晚的月亮真好，后来，过了千年万年，我也再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月亮，明如秋水，幽如落花，轻如梦。

　　我于是一心一意盼着仗打完的那一天。

　　我以为这一天迟早会到的，我以为。

　　到仗打完了，我们就去江南，那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也就没有人会瞧不起他，他会渐渐忘记所有让他不开心的事情，他会像在平阳时候一样有着明朗快活的笑容，而不必整日惦记没报的仇，没解的恨。

　　我一直一直在等这样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