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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他说阿朱不要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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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有月,繁星满天,想起阿房宫的宫墙,也是这样的明亮,那些疏疏梧桐,青青翠竹,如今都不知怎样了。很遥远的记忆了。阿玄说他们晋国有一个大将军叫桓温的,出征路过金城,看见年轻时候种下的树已经胖得不成样子,再低头瞧瞧自己壮观的将军肚,不由泫然泣下,叹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其实我并不是一只多愁善感的凤凰,我只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偶尔会有不多的一点点伤春悲秋——啊,这种行为让我忽然想起万恶的精卫鸟,她是不是也有什么伤心的事,所以才日日在天水交界之处朗诵她的诗歌呢?
这个想法让我十分之不安。
抬头天色欲晓,叹了口气,起身要走,忽然身后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你就这样不愿意见我么,阿朱?”
惊而失色——他什么时候醒的?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喊,不要停步、不要回头、不要看他的眼睛!
不要!
但是那有什么用?它不能够制止我停下脚步,不能够制止我回过头,也不能制止我看到他的眼睛——才刚刚醒,目色悲苦,他说:“你就这样不愿意见我么?”
就如同很久很久以前的初见,他站在月色里,不说话,那双眼睛,却是千言万语,该说的该问的,一样都没落下。
还是这个样子啊。
是我欠他么?
我苦苦地笑:“怎么会。”
“你每晚都来,我知道。”凤皇轻轻地说,就好像声音大了,会把我惊走,或者把梦惊醒:“如我安好,你看一眼就会走,如我受伤,你会呆得久一点,所以我每天都会受伤;整晚整晚都醒着,不敢睁眼,不敢睡去,怕睡着了你从此不再来,也怕睁眼,看见你离去——阿朱,你对我很重要,你不知道么?”
他赤足站在淡灰色的晨风里,他说:“阿朱,你欠我一个解释。”
其实我并不是特别笨的鸟——真的,比我笨的鸟多了去了,比如鸡鸭鹅——我早就想过眼前这个情形,总会有这样一日,被他发现行踪,我反反复复地改变主意,有时希望这一日早一点到,早死早投胎,有时又希望无限期推迟。终究不愿细想,所以总找借口说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可以一直往后推,到再无可脱的时候,再来想怎么应付。
如今,还能往哪里推?
在他的注视下,我难免有一点儿结巴,但是这句话在我心里,委实重复过千遍万遍,再熟练不过。
脱口就问:“凤……凤皇,是你杀了你的兄长么?”
我紧张地等他的答案,我希望他否认,但是又害怕他对我说谎,是听一个温情脉脉的谎言,还是听一句残忍的真话,我难于决断。
我等待他的决断。
凤皇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回答我说:“他要东归故里,而我……我要复仇!”
他要复仇,那是我一早知道的事实,他要重回长安,他要血洗关中,他要灭亡这个国家,他要千千万万的人,给他不堪的过去陪葬,包括他的兄长,他的族人,他曾经生命里最亲近最重要的人。
复仇之火熊熊燃起,吞天噬地,誓要将这世上污秽,付之一炬。
与其说他是涅槃的凤凰,不如说是佛座之前的护法神阿修罗王,绝艳,绝狠,绝烈,浴血而生,睚眦必报。
血与泪的耻辱,只有血与火能够洗刷。
我一早就知道。
知道的又何止是我。
如果不是一早看破,谢玄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救凤皇出樊笼,而不直接去找慕容家的战神慕容垂?慕容垂何尝不是一个狂热的复国分子,但是要灭亡一个国家,有实力,有野心,有机会,也还是不够。
不够。
要凤皇这样,彻心彻骨的恨意,毁天灭地的疯狂,不惜一切的决心,方才能够令这样一个正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的国家死无葬身之地。
一开始我遇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凤皇啊。他站在融融月光里,站在萧萧竹叶间,冷寂如霜,却还充满希望地问:“你不认识我么?”他是希望有人不认识他,不知道他的身份,就不会瞧不起他,不会耻于与他为伍,不会唾弃他的委曲求全。
一开始就是这样一个凤皇。他没有变,变的是我——昆仑山上懵懂无知的阿朱,染上尘世的颜色,知道苦,知道痛,知道难过,也知道欢喜,也知道伤心,然后渐渐长出一颗人的心。
人心凋敝。
他理直气壮说要复仇,而我困惑于一只凤凰的底线。长老们传道授业时候的耳提面命,左耳进,右耳出了,却总还多少留了渣滓,所谓仁义道德,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乱世,对一心要复仇的凤皇,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就不怕、不怕有朝一日,你会后悔么?”
“后悔什么?”凤皇嗤笑一声:“后悔有用么?如果后悔有用,我会后悔没死在亡国之战中,我会后悔没在进长安城之前毁去这张脸,可是有用么?阿朱,后悔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一个词,它不能改变任何事!”
我默然不能答。
他走上来按住我的肩:“是的我不后悔。二哥有退路,他可以回家,他可以去投奔五叔,实在走投无路,还可以向苻坚老贼投诚。
而我不可以。
我回不去——无论我走到哪里,他们都不会忘记我曾经是苻坚的娈童,过去,是我身上无可磨灭的印记,所以他们要复国,而我要复仇,所以他们能东归,而我只能西进,走一步,算一步,到哪一日我无路可走,血溅三尺,也不辱没我慕容氏威名。阿朱……你能明白么?”
我明白。
但是明白又有什么用?我明白他不是好人,我明白他是这乱世的浩劫,我明白他不得不西进复仇,明白他不得不亲手杀死自己的哥哥,可是——那有什么用,明白就能够离开他吗,明白就能够忘掉他吗,明白就能够阻止他下地狱吗?一念及此,心如死灰,我反手抱住他,泪如雨下。
他轻拍我的背,安慰我别哭,他说阿朱不要走,好么?
又说我的眼泪太珍贵,就这样白白流失实在可惜,不如等他给自己划伤几刀,来盛装我的眼泪。
我哭得更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