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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长恨此心不如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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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飞得像只没头的苍蝇。
离开时候还风平浪静的秦国,忽然就变成煮开的一锅粥,到处都在冒烟,到处都在沸腾,到处都热乎乎翻着水泡,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在死人,每天都能遇到兴奋的秃鹫喜气洋洋地向我报告:“可遇上丰年了,大王您要不要来块新鲜的?”
瞧这大方的。
——我是山大王么?要不要在额头上刻一个“王”字?
自上一次百鸟朝凤之后,人间百鸟忽然就承认了我的身份,隔老远就拱翅作揖的恭敬,我也乐得差遣他们,叫他们跑腿帮忙打探消息,于是各种小道八卦,原原本本源源不断地被送到了我的面前:
比如最先起事的并不是凤皇,他得到消息终究迟了一步,所以头一个动手的,反倒是他那个口口声声重情重义的五叔慕容垂,这位老人家无愧于战神之称,虽然没有掉头攻秦,却是一口气占去关东七州,手握十余万大军,麾下名将云集,傲视群雄,苻坚虽然恼怒,却也奈之莫何。
到凤皇得知苻坚淝水兵败,二话不说,扯旗子就反,奈何经验不足,两万乌合之众在正规军的打击下,一战即溃,只得领了八千残兵败将过黄河投奔慕容泓去了。
说起来这哥俩还真不是一般的心有灵犀。
凤皇一反,当时任北地长史的长慕容泓紧接着就起事,他给自己封了一大堆的封号,什么大将军,雍州牧,济北王,领司徒,使持节大都督陕西诸事……一个比一个威风,我听得目瞪口呆,难道打仗打的是封号么,谁封号越多,就越厉害?
话说回来,慕容泓倒还真是打了一个胜仗,把奉命前来围剿他的苻睿给干掉了,呃,麻雀友情赠送的小道消息说,这一位是苻坚的第四子,巨鹿公——不怕苻坚不暴跳如雷。
凤皇战败,前去投奔,小哥俩一见,抱头痛哭,遥尊长安城中的新兴侯为皇帝,大旗一扛,登时就集结十余万鲜卑健儿。
然后慕容泓写了一封失心疯的书信给苻坚,说:“你灭我社稷,是无道之举,如今淝水之败,是天谴报应,而今我五叔拿下关东,你赶快把我的皇帝哥哥和宗室族人送出长安,我将率关中燕人拱卫他回去,愿以武牢为界,与你秦国永结邻好,至于令郎苻睿之死,是乱军所为,对此,我深表遗憾。”
听说苻坚看了信之后,怒不可遏,当时就把新兴侯喊进宫去痛骂:汝宗族果人面兽心,不堪以国士待之。
造反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新兴侯吓得赶紧跪下磕头,脑袋撞在金砖上,鲜血横流一地,反复陈说自己如有反意,淝水战中大可以不必领军北归,又怒斥几个造反的叔伯兄弟忘恩负义,禽兽不如。
苻坚听了,也觉得有道理,又见他可怜,一时心软,反而安慰他道:“古人云,父子兄弟,罪不相及,这三个叛贼起兵在外,你固守长安,不知道也是正常,罢了,朕就不问罪于你,你还是快快修书一封,叫他们罢兵罢,朕不是不能容人的皇帝,待他们回长安,朕会从宽处理。”
新兴侯大概也没想到能碰上这么个千古难逢的大善人,赶紧修书给慕容泓,表面劝说他降秦,却用隐语吩咐道:你们在外反秦,我虽未能亲至,却是欢喜得很。不能保守宗庙,是我的罪过,如今情势,料想不能生还,现任命吴王慕容垂为丞相,中山王慕容冲为大司马,你为大将军,如我死讯传来,你即时继位,切切,不必以我性命为念。
虽然我一直都不那么喜欢这个一见面就想谋杀我的新兴侯,但是得知这封信的时候,我心里还是咯噔响了一下:他这是在求死啊。
误国之过,亡国之罪,一直都沉甸甸压在他心头吧,午夜梦回之时,想起入宫受辱的弟妹,被困于局势不得重归故里的众多兄弟叔伯,还有在长安饱受欺压的族人,只怕也难免辗转反侧,悔恨交加。
只是技不如人,势不如人,人矮屋檐,除了低头,还能怎样?
我得了消息,赶紧往关东飞,还没等我到,事情又起了变化,据说是慕容泓手下的谋臣叫高盖的,认为慕容泓德望不如凤皇,又用法苛刻严峻,于是手刃慕容泓,与其余将领一起拥戴凤皇为主,统领全军。
这个消息是一只乌鸦告诉我的。
我现在知道乌鸦嘴为什么不招人待见了——因为它多了一句嘴,他说,慕容泓死后慕容冲自称皇太弟,承制行事,下置百官,任命高盖为尚书令,剑指长安,挥师西进。
我的身子晃了一晃,没有掉下去。
乌鸦很关切地凑过来问:“大王您……您没事吧?”
“没事,”我很客气地跟他寒暄:“为啥人都说你们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呢?”
乌鸦摸不着头脑,很憨厚地笑一笑道:“那么殿下您认为……”
“明明是一只更比一只黑嘛。”我恶狠狠地说。
乌鸦很受伤地飞走了。
留我独自蹲在高高的梧桐树上,秋天里落光的叶子渐渐又长了出来,明丽的轻翠色,一片一片,渐渐充塞空旷的视野,让我看不到很远的地方。
其实并不是很远的,我距离凤皇。
这么近,只要一展翅,落下,就能重逢;又这么远,千山万水,遥遥无期,我几乎想要转身就逃,也不愿意去面对这样一个凤皇,我该如何同他相见,如何面对他,如何制止自己问他:“凤皇,这是你的授意么?”
这一切。
是你授意你的手下杀死的兄长的么?
——你曾经对我说过,你的这个哥哥,虽然鲁莽,冲动,瞧不起你,但总还当你是兄弟。你说你们一起长大,他什么都让着你——你看,所有你说过的话,都还历历在耳边,而今他果然连性命都让给了你,你满意了么?
是你授意大军西进,剑指长安,置你身在长安的同胞手足,以及数万族人安危于不顾的么?
——你要做什么?
——你是想做皇帝吗?
凤皇凤皇,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凤皇么?我困惑地想,徘徊,时有日光,时有月光,风轻轻地吹过去,无边丝雨如愁,我始终没有勇气去见他,我始终没有勇气去见一个亲手杀掉自己兄弟的凤皇。
但是我总是忍不住想起他,想起他的眉,他的眼,他笑时的样子,他偶尔蹙眉,还有他冷冰冰的口气,想起他曾说,我会保护你,也想起在那个出逃的大雨之夜,他说你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回头。
他说阿朱,除去你,这世上再不会有人记得我。
是的我记得你,记得我们在平阳的日子,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你我在一起,便是人间好时光。
记得那个明朗和快活的凤皇。
幽蓝的火焰亮在我的指尖,黑暗里描摹出他的眉目,我忽然尝到鸱吻说过的失眠的滋味了。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这样重要,让我不能够脱身?起初是贪恋美色,后来日长月久,厮守变成习惯,然后有一日,他以箭指我,而我逃不脱他的箭——早就一箭中了心,又从何逃起。
阿玄总问我,他有什么好。
我也问自己,他有什么好。
感情真是个古怪的东西,他什么都不好,冷漠,乖戾,可是我老牵挂着他,在一处时不觉得,分开也只当是暂别,到这一步,相思相见不知何日,此时此刻方知觉煎熬,有只小小的秃毛鸟在我心里难过得蜷成一团,而我无能为力。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爱情?
同样是我喜欢的人类,要在这样无声的深夜里,诚实地面对自己,才能够发现不一样,不一样的,猎苑中射往凤皇的那一箭,我是用身体替他去挡,是真的忘了生死,而淝水上为阿玄捱的那一刀……呃,它就是个意外。
越是远离,越是思念。
越是矛盾,越是纠缠。
是谁说的,长恨此心不如水。
为什么长老们教了我那么多无用的东西,却没有告诉我,怎样忘掉一个人?
悄无声息地飞起来,朝着月亮飞去,月亮那么高,那么远,那么凉,只要一低头,就可以看见芸芸众生,挣扎的芸芸众生,万籁俱静,有一盏灯,亮了很久,忽然又灭了,沉沉暗色温柔得覆了下去。
借着月光可以看见沉睡的人。
真好,我不必追问他为什么,他也不会给我任何残忍的答案,我有了一个最好的借口,他睡着了。
睡梦里还皱着眉,月光温柔得掠过去,他皱眉也是顶好看的……他翻了个身,压抑的呻吟,然后我看到他受伤的肩,包扎过了,但是包扎得并不好,一牵动,就有鲜血殷殷渗出,他在梦中呓语:“阿朱!”
他是在盼着我回来么?
落了一滴泪,伤口在月光里愈合。
夜色渐渐淡去,我出了营帐,深吸一口气,振翅飞远。
每晚都如此。
如果说起初是意外,那么后来,变成习惯。
听说他打了很多硬仗,以战养战,杀人如麻;听说他每每亲身上阵,身先士卒,长枪到处死伤无数;又听说,他上阵时从来都不穿铠甲,白衣如雪,一仗下来,鲜血染遍,艳如桃花。
如此种种,总教人不忍听闻,又不忍不听。
就如同这个沉睡的人,总让我不想再来,又不忍不来,他如此疏于照顾自己,每每落伤,又每每不能自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眼中到底能有多少泪,日日月月,什么时候就会流尽。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不知不觉春天过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