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惆怅旧欢如梦 ...
-
我忘了我是怎么离开的,有时候理清记忆是很困难的事情,但是我知道我离开了凤皇,离开了阿房宫,离开了阿房城,不知道走了多久,手变成了翅膀,嘴上长出了喙,脖子变长,双足尽赤。
一言以蔽之,我还原成了一只鸟,而且无力再变回人形。
也好。
我昏昏沉沉地流浪,从一棵树,到另外一棵树,不知道是不是梧桐,总之睡得很不安稳,总是做梦,梦里凤皇满身浴血,满身浴血地从尸堆里向我伸出手来,他看我的目光冰冷,他对我说,你给我走!我慌慌张张想要飞,却是怎么都飞不起来,只能够慢慢走,走三步,跳一步,滑稽,笨拙,可笑得像只麻雀。
然后我就从梦中惊醒了。
也有时候,是直接从树上掉下去,左右瞄瞄,没有别的鸟看见,又吃力地飞起来。
有时候会有人类的小孩指着我喊:快看,好大一只山鸡啊。
早有人这么说过啦,一点创意都没有。
值得庆幸的是,也没有人计划把我扛回去烧烤。
我不记得这段时间我吃了些什么,可能是什么都没有吃,也有可能吃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吐下泻,狼狈不堪,我有时候庆幸凤皇没有看到这样狼狈如草鸡的阿朱,但是忽然又醒悟,无论是狼狈得像草鸡,还是神气如凤凰,他都不愿意在看到我,他要我走得远远的,再不要回去。
可是我还留了羽毛给他,我的最后一根毛……
总存了万一的心愿,希望有一天他想起我,想见我,会焚烧它,召我回去,但是又觉得这个想法太没出息。
其实我是一只没有出息的秃毛凤凰,对不对?
可是你知道么,做只有出息的凤皇,是很辛苦很辛苦的一个事啊,要心无旁骛地修炼,要灭绝七情六欲保证灵台清静,要听长老的话,要接受天打雷劈作为晋身凤凰的考验,要端着架子不去理会那些笨鸡笨鸭笨鹅……
总之很辛苦很无聊很讨厌。
可是做一只没有出息的凤凰,原来也这样的不容易啊,会下山游荡,会碰见形形色色的人,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他还可能会赶你走。
活着真是不容易。我迷迷糊糊慨叹一声,渴了,挣扎着爬起来,到树下去找水喝,这水看上起还算是清澈,但是有点远——啊不是有点远,是很远,我费劲地伸长脖子往里探,然后……我就一头栽了进去。
冰凉的水迅速涌进口鼻,我想要呼喊,但是更多的水堵住了我的嘴。
——喂喂喂,我只是想喝口水,没想自杀呀。
这是我最后的念头,不过,大概没有什么人会听见了。
昏迷。也许很久,也许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久,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近在咫尺,一张沉睡的面孔,浓眉如剑,眉心紧皱着,眼圈很黑,憔悴的颜色,像是每个人都欠他很多钱。
我一动,他立刻就醒了,见我骨碌骨碌乱转的眼珠,先是一怔,继而笑道:“你醒了?”
他努力想用平常的语调把这句话说出来,但是没有成功,微颤的尾音泄露了他心中的欢喜。
我于是苦笑,说,阿玄,好久不见。
阿玄喂我喝水,给我梳理翅膀,但是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嘲笑我说,看吧看吧,让我说准了吧。
只告诉我是三只大鹰将我衔了来——想必还是上次淝水边上救我的那几个家伙,倒是轻车熟路得很。
日子过得很悠闲。江南的初夏,阿玄的庄园里果然种了很多的竹子和梧桐,但是看得出并没有种很久,竹枝都还很细,没有开花,梧桐也没有很高,连叶子都没有下垂,真正成气候的倒是湖中的莲,亭亭的叶,铺了满湖。
阿玄摘了最新鲜的莲叶,编成帽子送给我,遮住光秃秃的头顶,他说我这样看起来比较顺眼。他并没有问我,我的最后一根毛,留在了哪里。
空白的时光,淡灰色的风从颔下掠过去,从爪间掠过去,从我稀疏的翅膀中掠过去,我被收拾得干净和清爽,皮肉上的伤口渐渐愈合,但是我还是没能够变成人形,我有时候会觉得,我再也不能变成人了。
也好。
做人好累,比做凤凰还累。
我努力把凤皇忘掉。
这个意愿如此的强大,以至于我记忆力锐减,减得太厉害,刚吃过的饭,转身就忘了,又吃一顿,刚做的窝,回头就找不到,阿玄只好另外给我做,没多久,他的庄子里就百孔千疮全是鸟窝。
从前事无巨细,都记得清楚,清楚如刻在心上,到后来变成很遥远的往事,你知道么,事情一遥远,就会模糊起来,要很仔细很仔细去想,才能够记起一鳞半爪的细节,但是细节往往不能说明任何事,甚至不能够证明记忆的真实性,所有的事都和梦混淆,而梦里总是有个背影,时而远,时而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想他是我认识的一个人,我喜欢他,又害怕他,可是我记不起他是谁了。
记不起就记不起罢,我这样安慰自己,能忘掉的,总归是不够重要。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的灵力退减得很厉害,别说飞高飞远,就是稍稍久一点都会一个倒栽葱再落在地,这个毛病很愁人,把我在孔雀面前的优势给全弄没了,但是又没有别的法子,好在我素来随遇而安,很快找到了下一项乐趣,比如说,荡秋千。
蹲在湖边的秋千上享受初夏的风,那种感觉,很像飞。阿玄在旁边做些琐碎的事,比如看书,比如侍弄花草,想起来就帮我推一把,有时荡得远了,我吓得尖叫,阿玄很恼火,他说从来没见过这么胆小的鸟。
我当然胆小,不然哪那么容易就被他逮到?
有时候他弹琴,他一武将,琴居然弹得很不错,他说弹琴是雅趣,他家上下,包括那个胖胖的看起来很慈祥的管家,以及每日清晨笑眯眯出来扫地的老僧,个个都会,当然,除了我。
我不服气,拿爪子拨一拨琴弦,然后琴弦不负众望地——断了。
也弹过百鸟朝凤之类的曲子,不过连家禽都懒得应和他,乌鸦倒是想来,给下人轰跑了。
阿玄空闲的时候很多,多到令人发指,到所有人都看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扛着长长的钓竿去河边钓鱼,一钓就是一整天,我觉得他就不像个将军的样子,哪有这么清闲的将军,问他为什么不去打仗,他说他在养病。
“你病了么?不像啊。”我的灵力真是退减太多了,身边人病了,我居然都看不出来。
阿玄一脸悲戚:“我是个多愁多病的身……”
天雷!
我一时顶不住,就从他肩上摔下去了。
你能想象么,一龙精虎猛的彪形大汉柔柔弱弱地跟你说:我是个多愁多病的身。虽然说晋国确实是这风气,男男女女都以病怏怏为美,男男女女都会调脂和粉,据说还有个美少年姓卫的,因为太符合他们的审美,上街被围观,活活给围观死了。
呃……但是阿玄你是统兵十万的一国上将好不好。
有时也有鸽子给他送信,他常常漫不经心看了,漫不经心笑一笑,说,儿郎们又打了胜仗。他也说起北方频繁的战事,有个叫慕容冲的人一直在死命地攻打长安城,不吝兵力,杀人无数,遂使关中千里沃土,一时尽成修罗场。
又说慕容冲算计那个叫杨定的人,在长安城中装神弄鬼,说什么“杨定健儿应属我,宫殿台观应坐我,父子同出不共汝”,挑拨秦国皇帝和大将的关系,说起来这个秦国皇帝还真是个迷信的人啊,虽然没有解除杨定的兵权,却也开始了生疑和防备。
他每次提起慕容冲都会长长叹一口气,说:“这个人啊……”
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他欠你很多钱么?”
“谁?”
“这个叫慕容冲的啊,不然你为什么老提他?”
阿玄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承认了,低声说:“也许。”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天经地义,我很能够明白他这种钱借出去了,不知道能不能要回来的惆怅。
惆怅旧欢如梦啊。
阿玄的钓鱼技术虽然没有打仗那么厉害,还是很不错,他钓了很多的鱼,我总担心他吃不完,他安慰我说,不要紧的,他会晒鱼干。
要是还吃不完呢?我问。
他说他以后会娶一个很爱吃鱼的娘子帮他吃。
我歪头想一想:“我把鸬鹚介绍给你做娘子好不好?”
他很愤怒地拒绝我的好意,他说鸬鹚丑得跟鸭似的,他比较喜欢凤凰。
我只好提醒他,凤凰是不吃鱼的。
到傍晚收工的时候,红霞映在水里,好看得跟织锦似的,我和阿玄正在并肩观赏,忽然听到背后车轮辘辘声,我还好,阿玄的面色已经变了,忙忙然扛上钓具就要跑路。
然后就女子曼声道:“玄弟这是要往哪里去?”
回头一瞧,厚纱蒙面的年轻女郎正款款走出马车。
我该如何描述呢,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她的鼻子?都不美,真的,她额头太高,眼睛太亮,鼻子不够小巧,但是这些不美的东西组合在一起,当她走出马车,当她款款朝我们走来,就仿佛春天在山中听到泉水解冻时候叮咚,仿佛夏日里最后一抹余晖,红得惊心动魄、动魄惊心,仿佛秋天的天空,云卷云舒去,长风几万里,又或者是茫茫冬夜里的雪,在如霜明月里泛着微蓝的光华。
美人啊美人。
我压不住自己扑过去的冲动,但是因为阿玄的先见之明,没有成功,他紧紧抓住我的脚,神情忐忑地看了一眼肩上的钓具。
女郎冷笑一声。
我背心里立时冒出汗来——话说,除了那个死去很久的王老头,我还没见过一言一笑,就能让我紧张至此,阿玄比我还紧张,额头滚滚滴下汗来,偏还硬撑着笑容,跟戴一面具似的。
莫非这就是他说的那个,将要娶进门的爱吃鱼的妻子?
果然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我流着哈喇子感叹,却见阿玄垂头道:“阿姐。”
女郎笑吟吟地瞟了我一眼,眼风如刀,从我的秃头一直切割到尾巴,唬得我直哆嗦:我到底啥时候惹过这么个牛人而不自知呢?但是那女郎并没有对我说话的意思,只继续笑吟吟看住阿玄:“我还以为你是天分有限,所以这些日子不见长进呢,不错不错,原来是学会玩物丧志了啊。”
阿玄继续一副受气包的样子:“阿姐我……”
这个在我面前从来都挥洒自如的家伙,这时候话都说不利索,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代他出头,道:“他有病——”
才三字,就被及时反应过来的阿玄死死捂住嘴,“在养”两个字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咽回去。
但是女郎的耳朵显然没有坏,脑筋也转得挺快,当时就眼睛一亮:“你会说话?”
“她不会。”阿玄抢先说道。
一记眼刀扫来,阿玄的回答就变得磕磕绊绊:“她、她就会这一句。”
女郎的目光落在阿玄的手上,阿玄的手就抖抖索索地垂了下去。
差点没被闷死的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来之不易的新鲜空气,肯定了女郎的猜测:“没有错,我会说话。”
“会背诗吗?”女郎大喜,饶有兴致地盘问我。
阿玄的脸色有点难看,而我无知无畏:“不会。”
女郎眼珠一转:“会记曲吗?”
“不会。”
“会清谈吗?玄说,或者儒说,总有一样会的吧?”女郎的情绪低落下去,还是不死心,追问。
我不得不以“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态度应对她的深情:“不会。”
“那么,”女郎绝望了:“你到底会什么呀?”
“我会说话。”我很诚恳地回答她。
女郎抓狂疾走而去。
阿玄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有余悸地摸摸我的头,喃喃说道:“我长到二十多岁,这还是头一次看到阿姐失态呢。”
“还会有下次的。”我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