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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我发誓我没有欺负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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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出去找言七,他还是老样子,一身短褐衣杵在靠窗的位置,一杯酒,一个人,像个千年不老树桩子,树桩子听我说了凤皇的决定,喜上眉梢:“慕容兄果然是聪明人。”
……他这是在拐着弯夸他自个儿眼光好么?
又道:“前日我去拜访过王丞相,他时日无多,所以阿朱,你这几日就必须进宫一趟。”
“我?”
“当然是你,我的比丘尼。”言七笑眯眯地回复我。
我呆呆看住他,不明白他怎么知道凤皇的信口胡扯。
“猎场——还记得么?”言七提醒我:“我当时混在平原公苻晖的侍从里。苻晖下手太快,我都来不及出声示警,更别说阻止了,他明着是射你,其实是想一箭射死慕容兄,造成误杀的事实,只要人死了,即便是他的父亲,也无可奈何。”
“他……很恨凤皇吧?”我想起他将短剑架在凤皇颈上直呼他为“妖孽”,并发誓要除去他。
“那是自然,”言七耸耸肩:“他一直认为慕容兄的存在,玷污了他父亲的清誉。”
“清誉?”连我都忍不住冷笑,他那老爹,还有清誉可言么?
“……苻晖自负箭术,万无一失,又怕被苻坚撞见,失了君父的欢心,当时射完箭,拨马就走了,我躲在树丛后面,看到一只秃毛鸟向马背上的慕容兄扑过去,忽然之间,翅羽尽去,变成了一个光头的小姑娘,我说鸟兄,啊不,鸟妹,你就不能多变出一顶帽子来么?”
“我这不是没经验嘛。”我低头磨爪子,稍微有点心虚。长老们是教过怎么变成人的,只是我一直都没有学会,所以这次……纯属意外:“当时就只是想,我翅膀不够大,又没有羽毛,盖不住他,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怎么知道是这个样子啊,长老们也没有教过我怎么变出一顶帽子来。”
“阿朱。”
言七的声音里忽然起了一点点变化,到底是什么变化,却是没有听明白,只习惯性地应道:“啊?”
“阿朱,你就不怕那箭射死你么?”
“怕。”——当然怕,谁不知道昆仑山上我阿朱是最怕死的。
“那么你为什么——”
“我更怕他死啊。”
“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舍生忘死?”
“他长得好。”
“阿朱。”
“嗯?”
“你还可以更好色一点吗?”言七忍无可忍。
我抬头瞅他的脸色,回敬道:“你还可以更黑一点吗?”他于是真的被我打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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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七交代的任务并不十分困难,就是进宫造谣,更准确地说,是在皇帝和大臣们开始议事之前冲进正殿,大呼几声:“甲申,乙酉年,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
关键在于时机,既要让大家都听到这句话,最好还能够看到我,又要能够从容身退。
言七说,大臣寅时在殿外等候皇帝临朝,这时候天还没有亮,很适合我行动。
“原本你直接飞进去叫几声就可以了,”言七轻叩桌几道:“但是阿房宫中见过你的人只怕不少,我不知道慕容兄手段如何,左右有无人敢于向苻坚高密,所以谨慎起见,咱们还是换个形式。”
“人形?”
言七颔首道:“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伪装过的人形,因为阿朱你比丘尼的模样,已经被苻坚撞见过——好了,阿朱你跟我来,我会帮你改变模样。”
他带着我七拐八拐就拐到巷子里去了,虽然是晚上,但是长安城还是很热闹,酒肆的老板在倚门招客,青楼的姑娘们在使劲抛媚眼,小摊小贩看见我发直的眼睛先是喜上眉梢然后失望地叹息,街头玩耍的小孩子眉开眼笑地来拽我的尾巴,卖杂耍的小伙子殷勤地追问肯不肯卖鸟,而言七正气凛然、目不斜视地从他们当中穿过去。
果然定力了得!
我们的终点是一家街头巷尾常见的小客栈,稍微有点儿冷清,光也不很明亮。我照他的指示先一步飞进房间,没多久他就进来了,点一盏灯,暗如黄昏,他背转身去,说:“阿朱,你变形吧。”
很君子嘛,可是这说法怎么听怎么别扭。
我拍拍翅膀,然后它变成了双手:“成了。”
言七转过身来,看见我的新模样,也许是不适应,居然微微一怔,和凤皇一样伸手摸摸我的头顶,我想他是在验明正身。最后他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果然不丑,要是哪天慕容凤皇不要你了,本公子愿意勉为其难收留你。”
呸呸呸,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凤皇怎么会不要我。
我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言七翻翻我的眼皮,拽拽我的耳朵,忽然手里就多了一些东西,镊子刀子锤子铲子……哟,居然还有锅,我一哆嗦:他这是诓了我来炒了吃么?我倒没听他说过有吃凤凰的爱好,莫非是突然生了兴趣,想要尝鲜?
“我估计阿朱你就不怎么好吃。”言七到底是蛔虫变的,一眼就看穿我的心思,嘿嘿一笑:“坐下。”
然后我就坐下了。
也没有镜子,就只知道他两个手在我脸上捣鼓来捣鼓去,不知道干了些啥。手忙,嘴也没停过,问我怎么下的昆仑,怎么遇见的凤皇,我忽地想起,问他:“凤皇说你叫谢玄,是真的么?”
“这个嘛,对了——”
“我不喝酒,也不吃肉!”记起上次的惨痛教训,我气鼓鼓地抢先打断他的话:“你只要回答,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言七,啊不对,他叫谢玄,略微迟疑了一下,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那我叫你阿玄吧。”
“……好。”回答得这样郑重,就好像是一种契约。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又老觉得他在笑——不奇怪,自我认识他以来,他老是贼笑贼笑的,我这样安慰自己,只是每次他一发笑,我就心里发慌,天知道他又在算计些什么。
凉丝丝的刀锋擦着我的下巴过去:“……江南的山水和这边不一样,叶子更绿一些,花也开得更漂亮一些,我有座很大的庄子,我会在庄子里种满梧桐和青竹,阿朱,你要过来玩么?
“可不可以带凤皇一起来?”
“不可以。”
“为啥?”
“我的庄园里不欢迎男人,别说是人,别说花花草草,就是猫猫狗狗,蝴蝶蛾子,也通通都是雌的。”
“那……猪呢?”
“啊?”
“……也都是母的么?”
“我不养猪!”可怜阿玄气急败坏。
起初天黑如墨,然后渐渐就蜕变成了暗蓝,夜雾茫茫,重云堆叠,我被摇醒:“该上路了。”
“啊?”我茫然四望,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于是拍拍翅膀,飞向皇宫。这时候整个城池都还在沉睡之中,寂静的屋舍,寂静的街道,偶尔几声犬吠,在我飞过之后又重归于寂静。
利索地飞进皇宫正殿,没有人,安静得很,看得出并不奢华,如阿玄所说,苻坚虽然不是好人,但是那并不等于他不是一个好皇帝。
没过多久,外面就隐约传来人声,细细碎碎的,压得很低,想必就是大臣们在殿外等候朝见。时间很紧迫,我找了个逆光的角落,落地来变成人,高声怪叫道:
“甲申乙酉年,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
“甲申乙酉年,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
“甲申……”
“乙酉……”
“鱼羊食人……”
“悲哉……无复遗!”
寂静肃穆的宫殿里,断断续续的声音远远传了出去。
立刻就有了反应:有人伸长脖子往里看,有人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而更远的地方,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声声逼了近来,我等他们的身影出现在大殿之上,等他们看到我,我就猛地往里一冲——
我原本是打算躲到廊柱背后变回鸟形跑掉的,但是俗话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我这一没头没脑冲过去,就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尖叫声遽起。
我也不知道是他的尖叫更惨烈,还是我的尖叫声更惊恐,我就在这万般惊恐中——变形了。
殿内殿外一片喧哗,惊慌失措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忐忑不安者有之,我在混乱的人群里钻来钻去,蹿来蹿去,不知道蹿向哪里为好,忽然一个柔和的声音清楚地传入我耳中:“阿朱,到我这里来。”
那声音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我不由自主地信任她,一头扎进她袖中,然后才想起:这不是舞阳公主么?
她怎么会在这里?
“二哥和三哥答应我,今儿上朝,会劝父皇放他走。”像是洞悉了我的想法,舞阳公主细声细语地解释给我听。
我都被她宽大的衣袖遮住,影影绰绰些许微光,我判断出她大概是躲在帘幕背后,只要她不出卖我,我应该不至有性命之忧。
遂放下心来。
又一阵脚步,吵吵嚷嚷的大殿忽然就安静了,苻坚问罪的声音:“诸位都是我大秦倚重的栋梁,竟因此等怪力乱神之事而乱作一团,成何体统!”
殿上一片告罪之声。
忽有人道:“圣上,怪力乱神固不可信,但是远如褒姒祸国,近如王莽篡位,都曾有谶语童谣流传于市井之中,圣上英明,不可不察。”
又有人道:“鱼羊食人——莫非鲜卑儿?”
有人大步出列:“圣上明鉴,我慕容一族得圣上大恩,生死而肉骨,须臾不敢有忘,岂敢生此大逆不道之心!”
“父皇,儿臣听说,街头巷尾,纷纷传言‘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请父皇早做决断,不要留此祸害,以致遗、臭、万、年。”这句话,却是个紫袍青年人说的,话音一落,殿中登时静下去,很静,静得舞阳公主的身子簌簌发抖,就仿佛秋风里即将飘零的叶子,呼吸也急促起来。
一阵传自殿外慌慌张张的脚步声为在场的尴尬解了围,有人跪下禀报:“陛下,丞、丞相……不好了。”
“今日之事,朕必将彻查到底,装神弄鬼者,立斩无赦,其余容后再议,退朝!”苻坚果断地结束了这一日的朝见:“摆驾丞相府!”
人哗啦啦忽然全走了。
舞阳公主一个人站在那里,良久,靠着墙慢慢蹲下去,她紧紧抱住我,小声说:“不,不是这样的……相信我,他们不是这样答应我的……”
热的眼泪,一滴一滴,落进我的脖子里。
……我发誓我没有欺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