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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公主是个好人,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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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阳公主将我送回阿房宫,她的眼圈是红的,眼皮是肿的,低垂着密密的睫毛,偶尔抬起,目中盈然转着泪光。
她对凤皇说:“王丞相快要死了。”
这时候凤皇一只脚踩在方石上,漫不经心擦拭他的枪,银光闪闪的枪尖,像是谁怨恨的眼眸:“早该死了。”
“父皇去看他了。”
“公主是怕王丞相临终遗言,劝你父皇杀我么?”
“你不怕么?”舞阳公主鼓起勇气:“以父皇对他的倚重,必然会重视他的劝诫,如果……一旦……”
凤皇抬头来,温和地道:“怕的应该是他吧,如果你的父皇当真听他的话,这些年来,我慕容冲死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我怕什么,或者公主觉得我应该害怕?公主难道不知道,死亡从来都不是最可怕的事?”
“我……”舞阳公主要开口辩驳,又死死咬住下唇,没有说话。
反是凤皇微微一笑,在阳光下:“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公主,谢谢你把这只笨鸟给我送回来。”
...........
凤皇的脸色现在很难看,十分难看,非常难看,难看极了。从舞阳公主走后就一直这么难看,他绷着脸在宫里踱步,从最南端走到最北端,从最北端走到最南端,一个字都没有,我小心翼翼地跟着他飞过来又飞过去,飞过去又飞过来,飞得腰酸背痛腿抽筋,最后终于忍不住劝他说:“……公主是个好人,真的。”
“她刚才还哭了……”
“你莫要生她的气……好么?”
“我是在生她的气么?”他忽地止步,转身,我直愣愣地往前栽,撞上他的鼻子,凤皇摸着鼻子,很郁闷地看着我。
“……不是么?”我蹲回他肩上,不知所措地挠挠头顶。
“滚下来给我说清楚,你一夜未归,是去什么地方了!”凤皇的眼睛里“滋滋滋”冒着鬼火,一声怒吼,我就乖乖滚了下来,落地变成人形,凤皇瞧得一呆,面上的怒气忽然转成一种古怪的神色:“阿朱?”
“嗯?”
“镜子!”他略微提高了声音,立刻就有“萝卜”拔地而起,恭恭敬敬送上一面精美的铜镜,然后我就在镜子里看到——好大一棵葱!
眉毛是两笔浓重的“一”字,红的;两只滴溜溜、溜溜滴的枣核眼,蓝的;黄褐色络腮胡子,怎么看怎么杂草丛生;最后,我发现自己顶了一头鲜艳欲滴怒发冲冠的绿毛。
好一颗水灵灵、嫩生生的大葱!
……该死的谢玄,我要杀了他!
整个上午,阿房宫都在大葱的咆哮中颤抖。
好不容易凤皇消了气,忍住狂笑,帮我把脸上红的绿的颜料洗干净,又听我复述了整个造谣的过程,他眉心一皱:“阿朱,谢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就是个混蛋。”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你为什么信他?”
我一愣:“为什么不信他呢。”
“笨鸟,”凤皇于是叹了口气,换过话题:“如果王猛真死了的话,估计不用多久,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阿朱,你跟我走么?”
我扯住他的衣袖仰头看他:“你不带我走么?”
“那么以后,你要答应我,不要再不告而别。”
“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和那个公主眉来眼去。”我哼哼哼地说,然后他就笑了:“你哪个眼睛看见我和她眉来眼去了。”
“两个眼睛都看到了。”我很认真地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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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死了。
这个三番四次被阎王勾命,又被皇帝使尽百宝从判官手中贿赂回来,在鬼门关边缘拉锯一年之久的老人,终于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夜里长长松了一口气,比如被选中送去为他延命的御医,比如奉命在皇宫里为他祈寿的神棍,再比如凤皇,他说再让这个老头活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会死在他手上。
“你说你不怕死的。”
“那也要报完仇才死。”起初他说这句话,总还含着怨恨,但是随着时日推移,他这样说,就仿佛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反而是我,每每听了,都心惊肉跳。
我并不想看到这样的凤皇,但是他心里的怨恨这样深,深得就好像是他活下去全部的动力和寄托。
执念啊执念,就跟长老们一心想证明我不是凤凰一个样。
可是……我如何能劝阻一只凤凰不怨恨囚禁他的笼子呢?
如凤皇所料,王猛死后没有多久,皇帝苻坚就把凤皇召进长安去,我躲在窗外,偶尔探出小小一个秃头,就可以把宫里的情形看得很清楚。
苻坚说:“丞相生前,一再嘱朕杀你。”
“那么陛下何不从谏如流?”
“朕……舍不得你。”
然后就听见凤皇的笑声,那种古怪的,憎恨的,厌倦的笑声,总让我想起被举得高高的玉璧,松手,于是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落在坚硬的石头上,只一下,玉璧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的碎。
苻坚却是个罕见的有耐心的人,他很有耐心地等他笑完,方才柔声道:“这次丞相临终遗言再一次提及,他这十余年来为我大秦鞠躬尽瘁,朕不忍心违拗他最后的心愿——凤皇,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凤皇明白。”凤皇冷冷回答他。
宫殿里再没了声响,我不知道这时候苻坚看着凤皇,想了些什么,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有没有歉疚,但是最终,我听到他的叹息声:“你母亲过世的时候,朕是以燕国皇后之礼给她发的丧,但是你心里清楚,她生前并没有做过皇后。”
“也许她情愿以一个庶人的身份下葬。”
“朕一直善待你的姐姐,六宫粉黛,并无一人受宠,有甚于她。”
“所以凤皇……但求一死。”凤皇的声音冷得像冰:“以全陛下清誉。”
我是个脑袋不太灵光的鸟,不过以我对凤皇的熟悉,却还是知道他并不是当真在求死,他这句话,是把苻坚逼到了死处——如果苻坚仍坚持要杀他,那就从雅纳谏言变成了沽名钓誉,以苻坚一贯沽名钓誉的品性,凤皇的命,算是保住了。
苻坚闻言一怔,住了嘴,起身来在寝殿里踱来踱去,踱来踱去,轻轻重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了我的心上。
不知道他最后会做怎样的决断。
凤皇的生死,这一刻,全然操纵在他的手心里,如果他的下一个命令是逼凤皇去死,凤皇会怎么做,我又该怎么做?
我该冲出去么?
转念时候,苻坚的脚步声已经停了,他问:“你去过平阳么?”
我觉得我的心和凤皇的心都在砰砰砰直跳了,凤皇大概是摇了头,说:“凤皇自邺城南迁至长安,并没有到过别的地方。”
“如果朕放你走,你会不会欢喜?”
凤皇迅速回答:“蝼蚁尚且偷生。”
“那么,”也许是这句话帮苻坚下了最后的决定,他断然道:“你去平阳吧,朕封你为平阳太守。”
“如此……凤皇谢过陛下隆恩。”一字一顿。彻骨的寒意,一丝一丝包裹着我,那种水滴石穿的痛。
我想抱住凤皇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