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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好好一小姑娘,装什么鸟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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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着回了宫,我要蹲回凤皇肩上去,他坚决不肯,理由是好好一小姑娘,装什么鸟样——明明我本来就是鸟!
他还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就应该理直气壮地跟他回宫去,我扯了扯我那身扎眼的衣裳,又摸摸自己的光头,实在理直气壮不起来。
好在宫里的人一向最擅长装萝卜,他们装看不到我,我也勉强装作他们看不到我,但是凤皇一直在看着我,他像是比我还困惑,好端端的,那目光让我背心直发凉,他说:“阿朱……你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又是这个问题?
我在心里哀鸣一声:我能说因为我好色吗?
凤皇见我久久不答,忽然郑重地道:“阿朱,你当真知道我是谁么?”
“你是凤皇啊。”
莫名其妙的问题——咱们不是一早就互相通报过姓名了吗。
“你听着,”凤皇的眼睛里露出悲凉的神色:“我,慕容冲,是亡国余孽,是皇帝的男宠,天下人嘲笑我,有识之士视我为妖孽,我的兄弟族人以我为耻辱,阿朱,我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你早知道我是这样一个人,你还愿意为我落泪,愿意为我去死么?”
话并不长,但是他说得异常艰难,仿佛是他亲手持刀,将心上的伤口剜出来给我看,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他……会觉得痛吧。
我恍惚地想,他有什么错呢,就如同言七所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仿佛梦游一般,恍恍惚惚地伸出爪子去抚摸他的眉,我听见自己低声回答他,我说我愿意的,无论你是谁,我都只记得你是凤皇。
这样酸不拉几的话,连我自己听了都忍不住寒毛直竖——如果我还有毛的话——但是此时此刻,竟是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不知道凤皇有没有牙根发酸,但是他看我的眼神像是被什么点燃,星火燎原,片刻摧枯拉朽,仿佛能将我烤熟了再拆吞入腹,古怪的是,我竟然还觉得欢喜——做烤鸡很欢喜么?
很安静很安静,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凤皇低声说道:“以前……没有亡国的时候,他们都待我很好很好的,大哥,还有二哥……大哥一登基,就封我为大司马,因为我说当将军很威风……还有二哥,他只大我一岁,打小和我一块儿学文习武,父皇和大哥都宠我多过宠他,但是他一直都待我很好,有一次打斗我伤了他的眼睛,我吓坏了,他还反过来安慰我说不要紧,凡是我想要的,他都不和我争……我从来不知道,有一日,我们会走到这一步……阿朱,其实我一点都不恨他,我宁肯大哥像他一样骂我,那至少说明他心里还当我是兄弟,可是大哥他、他……从来都只叫我隐忍和顺从,他说惟有这样,方才能够保全我们的家族,当真是这样么?阿朱你不知道,我的第一支弓就是五叔送给我的,到今日,他连见都不想再见我……他们连见都不想再见到我,因为我让他们丢人了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我都疑心他其实并不是在说给我听,而是在说给他自己听,告诉自己说“我不恨他们”——如果这是一个事实,又何须言语说服?他们都曾经待他好,却最终放弃他,出卖他,牺牲他的尊严,换得全族一时的安稳,也许还有荣华富贵,然后以他为耻——仅仅是他么?还有他的姐姐,他的五婶,以及所有,被位高权重的人看上的族人。
在生存的本能面前,血脉亲情又算得了什么?
所有所有,都不过是可以抛弃可以牺牲可以用来交换的筹码。
而凤皇,正是那个被抛弃被牺牲被用来交换的筹码啊,此念一生,不由心下酸楚,我郑重地握住他的手说:“以后……我会好好宠你的。”
许是料不到诉说会得到这样的回馈,凤皇先是一怔,继而放声大笑,笑得眼睛里全是泪花,他说:“阿朱你放心,只要我不死,终有一日,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对呀,我们逃出去吧。”
——我总算记起那件被我忘掉的事情了。
把言七的计划一五一十说给凤皇听,凤皇眼睛越来越亮,这样亮的眼睛,就仿佛没有月亮的晚上,灼灼发光的星子。他说:“如此说来,言七必是江左谢家人,应该是谢玄……真是个绝妙的主意,王猛这匹夫,早三年就劝过皇帝杀我……我明白了,他这不是要帮我,他是要帮晋国……。”
我睁大眼睛表示不解,凤皇就解释给我听:“有句话说,关中良相惟王猛,天下苍生望谢安,王猛,便是你见识过的那个老头……”
“那谢安呢?”我好奇地问。
“是另一个老头。”
我……
“谢安是东晋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他曾问自己的子侄,其实你们出身士族,即便是傻子,也能够得到显贵的官位,但是我为什么总希望你们出色?皆不能答,惟有谢玄说,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所以王猛用‘玉树芝兰,生于阶亭’指代谢玄,你再看言七这名字,言,是谢字部首,又行七……没错了,就是他!谢玄助我,是要解除秦国对他们晋国的威胁,因他料准,只要我脱困而去,这秦国的天下,必将……因我而亡。”
他用一种平平常常的语调说出最后四个字,却让我从心底凉了一下:“……会死很多的人吧?”
凤皇不以为然:“天下乱了两百年,哪一年不打仗,哪一月不动荡,哪一日不死人呢,这样一个乱世——这就是为什么你说你是凤凰,而我不相信的原因啊,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这个世道,这样乱的一个世道,怎么会有凤凰出现呢,难道说,乱世将要结束在苻坚老贼手中么?不,我不允许!所以,你只是我的阿朱吧,无论你是什么鸟,或者什么妖怪,都只是我的阿朱吧。”
“我不是妖怪,我是凤凰……”我自己也觉得我的反驳很无力——他们都说凤凰不会在乱世出现,这样说来,难道我当真不是凤凰么?
那我是什么?
山鸡?
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好可怕的推测。
但是凤皇显然很无所谓我是凤凰还是山鸡,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又道:“其实还有一个人能够帮到我。”
“谁?”
“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是谁?”
“到晚上你就知道了。”
“嗯嗯嗯……好嘛。”
“阿朱,你还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怎么会落到阿房宫来?”
“哦,因为长老们想吃烤鸡。”
“你家长老属狐狸的么?”
我……
好吧,长老们,我忏悔。
......................
晚上我果然就见到了舞阳公主。
没有错,就是那个如梦的晚上踏浪而来的白衣少女,也是白日里猎场上频频回头的金衣女郎,凤皇说她之所以每次都会在晚上出现,是因为她不但要避开她的随行侍卫,还要避开她的父亲。
呵她喜欢他,他知道。
她不能放他走,他也知道。
但是她经常会在阿房宫出现,会满怀希望地问他:“你……还好么?”他有时只冷冷看住他,不置一词,有时会笑一笑,一笑的容华,就如同春花怒放,我不止一次看见少女眼中的光彩,仿佛旭日东升,耀眼夺目。
有的夜晚,她抱琴而来,在梧桐树下轻抹慢捻,琴声幽幽,如流水,如月色,如空谷回音,他倚靠坐在映日廊里,以短笛相和,远远看去,好一对金童玉女……啊不,是奸夫□□!我忿忿然,飞到最高的梧桐树顶上,对着月亮扯起嗓子干嚎,算是给他们俩伴奏。
偶尔,他们也会在风飞亭里下棋,棋子白如羊脂,黑如泼墨,交错纵横,棋盘上一个点两个点,一条龙两条龙,缠斗不休,我蹲在凤皇右肩上,耸拉着脑袋,耸拉着翅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凤皇怕吵醒我,换了左手下棋,到几局棋完,整支右臂都麻废掉。
偶尔的偶尔,我还会很不识趣地从他肩上摔下去,一头栽在棋局里,白子黑子搅作一团,凤皇生气要惩罚我,我只装死,得意地装死……要有多像就有多像。
再后来……
她同凤皇说对不起,因为她的兄长险些射伤他,凤皇冷笑:“与其被囚禁在这里,还不如一箭射死我。”
我看见舞阳公主的眼睛里浮起薄雾蒙蒙,她用力咬住下唇,她说:“我……我会去求二哥。”
“你二哥就能放我走么?”凤皇继续冷笑,他看她的目光从来都是这样,冰冷,仇恨,充满了质疑。
即便是想要隐藏,也隐藏得欲盖弥彰。
舞阳公主垂首道:“二哥是太子,父皇最宠三哥,最重二哥,最听丞相的话,如果他们三个都反对将你留在这里,父皇一定会慎加考虑的。”
“那么……请公主让他们建议皇帝杀了我吧。”凤皇淡漠的口气,淡漠的眉眼,看不出一丝一毫对于生的眷恋。
舞阳公主呆呆地看着他,目光里渐渐就渗出绝望的颜色。
他在利用她,这一点,他知道,她也知道。
连我都知道。
我隐约觉得他这样对舞阳公主是不对的,可是还能怎样呢,他是凤凰啊,即便折翅断羽,瞎目残爪,堕入红尘,污浊不堪,也仍然是,众生仰望的,百鸟之王凤凰啊。困在笼子里的凤凰,你叫他如何不怨恨剪去他羽翼的人,又如何不怨恨这只金做的笼子?
他迫切地需要一把火,将这里所有所有,耻辱和悲哀,都烧个干净。
而后浴火重生。
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他比我更像是一只凤凰,一只骄傲的,怨恨的,渴望展翅高飞渴望涅槃重生的凤凰。
对这样的凤皇来说,离开是必然,无论是横着离开,还是竖着离开,都无关紧要。他不再信任他的兄长和族亲,这世上他唯一能够依靠的,无非是他自己。
或者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