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第十三位调率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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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清源乘着一只白妖从高空落下，他仿佛是医院赶来，外套下是蓝白的病号服，短短几天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得像一抹幽灵。
他落地溅起一丝水花，水花落下的时候，“祁信”极高的身躯猛然折断，匍匐在地，被万钧之力压在了地上。
尚清源唇色如血，此时仍然笑着，他低头摸了摸妖怪舌尖那张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脸：“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当初那只逃走的伪窃。”
伪窃蜷起展开，在地上挣扎，舌头垂在地上，滚满了泥水：“该死的除妖师，放开我！啊！”
尚清源手指一展，手里多了一张幕布似的皮。那皮离开主人，就变得无形无影，薄而透明的一张：“生剥下来的皮才好用，别浪费了。”
人脸目眦欲裂：“还给我，你这个强盗！把我的皮……把我的同族还给我！”
优向青被这变故惊得不知如何反应：“家主，这……”
“大优啊，这几天辛苦你了。你们不是常常抱怨符咒纸少不够用么，这玩意儿说的没错，就是用它的皮做的。”
优向青表情一僵，捏着的照明符晃晃悠悠掉落下来。
尚清源毫不在乎，在妖怪的哀嚎声里低头剥皮，手都没抖一下。他脸上笑容晏晏，仿佛不是在剥皮，而是高坐云台欣赏一场话剧。而他又确实是看不见的，妖怪在地上痛苦哀嚎，挣扎翻滚时溅起的泥水打在他脸上，他也无动于衷。
他这身疯劲儿足够把学生们吓到了，比妖怪还像妖怪。
尚清源剥够了，往泥水里一撒，像是扔什么没用的垃圾：“你叫什么，你的这身皮本来就签给我们除妖师了。”
“那协约是除妖师骗我们签下的，该死的人类！”
“契约写伪窃提供皮幕百张，除妖师帮你们成为迷山霸主。我们履行了约定，而你们提供不出来，上门来要债天经地义。“
“我们死光了也提供不出来那么多量的符纸，你敢说你不知道？”
“伪窃臭名昭著，名字带‘伪’，又带‘窃’，爱偷东西，惯会伪装，偷来百张符皮不成问题。你们胆子太小了，只敢在迷山上打转，偷来的皮毛以次充好，不算。”尚清源摇摇头，“再说了，这是先人签下的条约，写的时间不限，履约为准，你别找我说理，找他们去吧。”
祁信那张脸早已不成人形，眼睛翻在头顶，牙齿撕裂唇舌，恨不得咬下面前人的肉：“他们早死了！你们人类短命，我能找谁？是你们除妖师早就计划了要逼我们下山，逼我们去死！”
“契约不是我逼你们签的，皮毛也不是我逼你们偷的，贪得无厌，最后人人喊打的，是你们自己。伪窃但凡稍微留点德，一整座迷山还不够收留你们几只老弱病残吗？”尚清源笑了声，“对了，那位还特意来提醒你们，伪窃趁他和我对峙，偷袭把人打伤赶出去，不记得了吗？怎么说呢，不愧是敢设计取代鹿角的妖怪，一群白眼狼。”
“祁信”狰狞的脸一僵，像被戳中了痛脚。
当年伪窃集结仅剩的族群，想要反扑除妖师。当时除妖师力量强大，沈空管不了签了不知道几百年的契约，也没办法处理这么大一群人类，打算避其锋芒，给伪窃找个去处。但是伪窃不知感恩，反倒怪上了这一任年纪尚轻的调率者，把人打伤赶了出去。
后来他要在迷山设阵眼，山上深受迫害的妖怪毫无留恋，也都离开了。伪窃更是举目无亲，被壮大的除妖师赶尽杀绝，祁信便是这个时候想办法混进了除妖师底层，变成了自己仇人中的一员。
“也是，你们连契约又不打算承认，又何况这点小事。当然，我也有不对，没有好好和你们说清楚。”尚清源蹲下身，温柔地抚摸“祁信”那张扭曲可怕的脸。
“我本来，就打算把你们杀干净啊。”
这场你来我往的争锋看得其他人震惊极了，优向青像被雷劈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尚清源叹了口气：“算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差点忘了正事。”
他含笑回头“看”了一圈众人：“他人呢？”
没有指名道姓，其他人却立刻想到了那枫叶拥簇下的人。
被看到的人噤若寒蝉，止不住发抖。优向青张了张口，艰涩道：“他，他为了救我们……”
“祁信”挺动了一下，如岸上同濒死的鱼，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白眼，阴惨惨道：“他死了，他淹死了！”
尚清源的笑容倏然消失。
“你不知道吧，他了斩杀月藤，身受重伤，能力散尽，和普通人类没什么两样。”祁信露出一个非人的笑，“就在刚刚，你出现的前脚，他被除妖师弄出来的结界关进了车库里，里面都是水，这会儿都淹死泡胀了吧！”
优向青看起来比刚才还要难以接受：“他受伤了？他还说要排最后，我不该答应的。”
“这就令人困扰了，他答应我的事情还没完成。”尚清源的表情不是很高兴，一脚踩扁了“祁信”那张脸，“臭虫，你又得意什么。”
“祁信”还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一阵沉沉的吟声。
似鲸非鲸，隔着水和空气，闷闷的。
这声音他们都熟悉，在车库里，水深处，不知名的妖怪跟在后头，吟叫着拍出一阵浪花，没有攻击他们，反倒是送了他们一程。
下一秒，车库的大门轰然作响，铝制的卷帘门凸出一个巨大的形状，如同一辆卡车猛然撞出来。
尚清源收回脚，双手拢着，看得一脸兴味。
三声震耳欲聋的碰撞声结束，卷帘门终于被破开，里面探出来一只细白的手，指根戴着银色的细环。
沈空混身湿透，拽着卡在门边上的黑刀把自己拖了出来。身后车库里水声激荡，却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他转过身，手往里一探，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拉出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二个人。
有学生眼睛都要掉下来了：“这……还带变魔术的吗？”
他们比这群人狼狈多了，个个几乎虚脱，像不停歇地跑了五公里。最后一个格外凄惨，裸露的胳膊上涨满了狰狞的紫血泡，上头浮动着不详的黑色印记，一出来就摔在地上。
“沈空！思诚！”王乐康赶紧去扶他，“太好了，你们没事。”
吴思诚嗓子哑透了：“阳阳他……”
沈空：“我去找。”
尚清源先一步蹲下来抱住弟弟，仰头问：“等等，你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你来给吴思诚处理一下伤，是妖毒，拖不得。”沈空难得语速飞快，“我得把阳阳找回来。”
他不等人再问，转身跳回了车库。鲸鸣远去，瞬间没了影子。
尚清源手指不停，几道咒下来封住了妖毒：“回头找点材料再处理一下，这是炎毒，得用寒物抵。”
吴思诚半是惊喜半是疲累：“哥。”
“这东西并不常见。”尚清源“看”了一圈周围，直直对上半躺在墙角，呼吸间满脸痛苦的积良，“发生什么了？”
*
周明阳他们并不知道，底楼大厅下面的黑海连着进水的车库。
黑海无边无际，广阔深邃，沉下去就会失去方向，再会游泳的人也只有力竭溺死的结局。也只有偶然跌落至此的岛鲸遗民，才能舒展身躯，跨越重重海浪，将人送出去。
此刻他眼前一片周围迷蒙的翠绿色，显然不在教学楼里的触手堆里。
周明阳没太意外，明白自己又是入梦了。
这大约是盛夏时分，草木葱茏，蝉声阵阵，灼热的阳光从头顶上浇下来，透过枝丫间的缝隙，投下斑驳的金光。
一只半透明的手从绿叶背后伸了出来，接过那点金光。光线穿透了他的手掌，落在树枝上。那只手像是在感受阳光的温度，久久捧在那里，不曾收回去。
金色的袖摆从手腕间滑下，周明阳一怔，明白过来，这是金谷。
金谷惯常懒散，此刻却比见到他时更甚，一只夏蝉在他耳边使劲叫唤，金谷不耐皱眉，也没想换地方。他倚靠在树杈间，半天也不动一下，脸上没半点活气。
这时山上还热闹着，他坐得高，一低头就能看见草丛里有巴掌大的小妖怪，顶着明艳的石榴花路过，看见他就乖乖的行礼。
稍远些有山精结伴在灌木中跳跃，更远的地方有尾羽斑斓的巨大鸟妖腾跃而出，鸣声嘹亮，擦着云雾层叠似的树冠往山下滑翔而去，路过人居村落，羽翼拂乱了笔直的炊烟。
“何苦呢。”沉冷的声音从大树下响起，惊走那了几只小妖怪，榴花落在地上，孤零零打了个摆。
金谷往下一扫，扯出一个苦笑：“您老又来看我了？如您所见，我是个废物，哪怕借了一丝因果来布阵，也不甚成功。此时没了躯壳，就剩下这缕幽魂，您有什么想法我也完成不了了。”
月藤不像周明阳见到时那么偏执，此时立在树下，头发长长垂落在地上，神情平静得像是偶然路过的访客：“不必自苦，你让迷山万千生灵复活过来，万顷焦土一夜回春，也只失去了躯壳，吾及不上。\"
\"山神守不住山，也不配为山神了。\"金谷语气淡淡。
一阵风吹来，掀起地上的落叶，底下是狰狞的焦土，惨烈的死灰。
月藤看见了，垂落的头发一动，盖住了那片炭化的土地：\"你用自己来交换，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可惜他这世间唯一一个由生灵祈祷而生，而非人类愿望的山神失去了神力和躯体，还是可惜没用山下的人命来填这一把火烧尽的迷山？
金谷叹息：\"都过去了，我也没几年可活，你也别再来找我了。有老树陪我，序和婆娑那小姐妹偶尔来看看我，也就够了。\"
月藤静静地看他，漆黑的瞳孔像有什么漩涡，要把人灵魂都吸进去。半晌，他一语不发地打开通道，原地消失了。
金谷盘膝坐着，垂眸看地上的通道收缩消失，被盖住的焦土又敞在外头。
他嗤笑一声，伸展了身体，瘫成一只废蝉蝉。
身后的老树树干一扭，背后的脸转了过来。那脸半边长着深绿宽阔的叶子，半边烧焦干枯，一张口是迷山土生土长的口音：\"总算走了，他每次来我都得吓死。\"
\"瞧你那胆子。这根黑心藤被摁在障界呢，出来一次伤一次元气，我一个能打他十个。\"
“那是以前的您。”老树犹犹豫豫，\"他好歹也算是旧时代的妖怪了，把他赶走，您可就真的没有同伴了。\"
\"还同伴？\"金蝉滋哇乱骂，\"狗屁，你当他教我逆转大阵是好心？他就是拿我作试验！\"
\"您不是也照做了？\"
金谷一愣，没什么底气地骂说：\"你个老树，都阴阳脸了怎么也阴阳怪气起来了？我那是，那是……\"
他在那\"那是\"了半天，也没有下文。
老树等了会儿，伸长了舌头，卷了片自己的叶子嚼嚼，绿色的汁液溅了两滴下来，树下细小的苗儿越发鲜绿。
不说它也知道，这山神看着没个正形，其实最喜欢这山，这活生生的一鸟一虫，一草一木不过了。
因而山火熊熊燃起来的时候，他那么痛，那么声嘶力竭，那么绝望无奈。
求雨不得，引水不成，闯进人类家里，舍了千年的老神面子寻求帮助，反而被驱逐赶走，一身黑甲燎没了也只救下它这棵扎深了，才留了口气的老树。
月藤不怀好意找上门来，那么精明的一只千年老蝉义无反顾地钻进圈套里，最后连神躯也没了，只剩下现在幽魂半缕，整天一件金光闪闪的里衣到处晃。
老蝉也不怕放荡，兴致来了学来人类的穿着，短袖短裤往树杈上一蹲，活像一个俊俏的老大爷。
老大爷跳了下来，撒一点露水在那焦土上，焦土湿润软化，看着也顺眼了些：\"那月藤成天撺掇我拿人类当祭品，就是想我也障气缠身，随他一起去障界。我偏不，我就是只剩下一口气，也要在人间呆着。\"
老树被风吹动，一身宽阔深绿的叶子摇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好似一阵爽朗的笑声。
\"黑心藤老说没谁会拿自己当祭品喂阵，鹿角不就是？才不过几年，这白眼狼把老东家都忘了。\"
他这么骂着，可金谷自己，也被一群白眼狼坑惨了。
他拿躯壳救回来的妖怪里太多，他不全认识，也就不知道里头有一群卑劣贪婪的伪窃。
它们悄悄地和除妖师做交易，背着他欺压山上别的妖怪，自己褪下的皮不够卖，就剥别人家的皮。剥到最后，赔上了一整个族群，还把这群豺狼引上了迷山。
黑袍鬼面的除妖师弯弓搭箭，猎走山上的妖怪，拔了它们的灵智，把它们变成能够驱使的白妖。山神想像曾经一样呼风唤雨，守护他的子民们，可是他失去了力量，连躯壳也没有，还能如何守护？
金谷被最厉害的那个除妖师封进了一个青铜小鼎里。
年代早时，除妖师们知道厉害，好好地把青铜鼎压在山底祭坛上，时不时供奉一些牛羊猪肉，祭拜这个没什么用的山神。
可是金谷化了身是个老蝉，啃不动牛羊猪肉，只喝露水和树汁。
那段时间里，老树也死了，倒不是除妖师干的，这家伙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一身好叶自己嚼没了，滋养了树下不少小树苗，子子孙孙们鲜绿壮实，它自己在一个雷雨天里轰隆一声，倒成了蘑菇群的乐园。
金谷常常会想，如果老树还能多活两年，他说不定还能和那群强盗一样的除妖师周旋一段时间，把短命的人类耗死了，他也就胜利了。
月藤来看过他一次，漆黑的眼睛没什么情绪地盯着他，半天也只叹了声。
金谷声音闷闷地从青铜小鼎里传出来：\"你笑吧，我献祭身躯也不愿意动的人类，反过来霸占了我的山，伤害我救回来的子民。\"
\"不是你的问题，是这世道无常，天道无状，鹿角死后，什么时候安生过了呢？\"
这时候倒是念起老东家的好了，金谷没有吭声，不知道是心灰意冷，还是单纯不想和月藤说话。
\"我知道你不认同我的一些想法，不管怎么说，能记得过去那些事的，也只有你我了，我会一直给你留一扇门，等你来和我一起，重新修筑这世界。\"
金谷透过小鼎，看着那无法闭合的扭曲通道，低低说了声什么。
离开的月藤听不见，周明阳听见了，说的是\"道不同\"。
月藤依言留了一个扭曲的通道，这个通道存在了很长时间，长到调率者改朝换代，最后让一个人类当了；长到除妖师逐步庞大，形成弯弯绕绕的宗室关系；长到最后一只伪窃不得已伪装成他最恨的除妖师，混进人群苟且偷生；长到这只青铜小鼎被人遗忘，让一个不甘扫地的张姓人类捡走，又随手落在宴会的桌子上。
那个通道后来成为月藤偷袭玄月的暗手，让玄月拾起了过去血火交织的记忆。
而青铜小鼎里到死也不愿意害人的金蝉，在漫长的禁闭里，品尝没有尽头的悲因苦果，思考一条注定无解的出路之后，心境上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也就不得而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第十三位调率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