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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花园偶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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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免……
李珪站在正房后的园子里。
六月正是夏末,园子里的花木在明亮的阳光下一片浓绿浅碧。可满眼的生机勃勃对李珪而言却是入眼不入心,半点也减弱不了他心里的茫然。
吏部免职的文书发到他手上的那天,人生中第一次,他觉得他理解不了那短短一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及至周围用那种不知道该说是惋惜还是幸灾乐祸的语气“劝慰”他之后,到底是二十年镌刻进骨头里的规矩教养拉回了几分神志。他规规矩矩地接过,又平平静静地辞了主官,然后若无其事,仿佛像过去两年中的任何一天那样回了家。
他是赵郡李氏正支的嫡子,他在国子监求学时向来名列前茅,甚至连不必去考的科举,他也是明经科的二甲头名。弘文馆只是一个保管门下省旧卷宗的地方,校书郎只是一个成日间埋在故纸堆里抄抄写写的稗官,他来做总是绰绰有余吧?
何况他从来不曾怠慢过。日日不敢迟去,就连衙门里记录茶耗之类零散物件的册子都认真对待,到头来却只换来一个……
李珪眨了下眼,低垂下头。
“罢免”。
说伤心说怨恨未免太过,他还不至于对这么个镇日间里连个活人都见不着的小官如何眷恋不舍。只是……
只是心里总是有些……
“娘子,娘子——”一道清脆的童音从园子那头传来。
李珪不怎么想见人,下意识就走了两步,将自己的身影掩到一棵老桂和廊柱的死角里。
他才站定,游廊那头果然就走来两个人。
矮的那个叫荷叶,是老宅送来给谢谨当丫头的家生子,她不过十岁出头,还是个孩子,“这个锞子好好看啊。”
而另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隔得太远,谢谨看上去仿佛有些不一样。虽然一样是那张艳丽的脸,那双剪水秋瞳,但是那表情和语调却十分地……
沉稳?
略迟疑了会,李珪只能找出这个词来形容他的观感。虽然无论怎么想,只有十六岁的谢谨都不应该与这么个词有关。
“手艺差了些。”却听刚刚嫁了他还不满两月的新妇如此回答,“不过比原来的能见人些而已。”
“这个还手艺差?”小丫头惊奇的语调把她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茅家老铺的东西啊。”她手掌向上托起掌心里一个扁扁的小玩意。虽然实在离得远,不过因为阳光炽烈,所以有一瞬间反射出亮光来,“荷叶以前在老夫人身边也见过不少银锞子,就没那么好看的。”
李珪眨了下眼。
是在说送往大宅的金银锞子吗?
他的“母亲”不知从哪听说长安有个茅家老铺出的金银器物有名,便修书一封要他买些送回去。只是李氏夫人的名头在管城或许能说一不二,区区一介校书郎却实在震不住客似云来的茅家老铺,因此他只好折了个中,托人弄了些铺里零卖的金银锞子回来凑数。
“为什么娘子要特地画了图样叫他们打?”荷叶开口就说出又让他一愕的事,“直接买现成的不行吗?”
“老宅那边既然送了信来请郎君买,总是听说过什么所以好奇了。”只听谢谨对着个小丫头耐心十足娓娓道来,“夫人心里想的是个新奇物件,若是最后看到个平常的,只怕会失望。”
“哦……”小丫头似懂非懂地应了声。
荷叶懵懂不明,躲在一旁的李珪却听得明白。
老宅的夫人是他母亲病逝后父亲娶的继室。继母进门后,虽然也是有心要好好相处,到底李珪的年纪有些尴尬。说他小吧,他是记得生母的,说他大吧,又还没法理解父亲为什么要娶别的女人。等到他再大些继母生了弟弟,父亲过世后他又远赴长安求学,一桩桩一件件的叠在一起自然愈发地亲近不起来了。
本来以为娶妻之后,有个谢敏在中间,李珪总好与继母处得更亲近些,没想到谢敏虽是大家闺秀,于人情世故上却实在称不上长袖善舞,大约也就是因为久居长安离得远些才能剩些面子情罢了。
却没想到续娶的新妇竟有如此心思。一时间,李珪有些刮目相看。
“对了,郎君今日也没出门吗?”谢谨不知想起什么,问了荷叶一句。
“对啊。”荷叶说,“郎君今天也待在家里呢。”她眼珠子一转,凑近过去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问,“娘子,郎君真的被罢官了?”
李珪只觉心口一闷。
“罢官”……
“应该是吧。”却听谢谨又用与之前半点没变的语调答,“又不是年节,哪有连着几日不用去衙门的。”
“但是,但是咱们郎君那么好的人……”荷叶急了,嗓门一下子拔高,“怎么就会被罢官了?”
被个小丫头一句话喊破心声,虽然是太过新鲜的体验,但或许是这连日来淤积在胸口的沉郁太过厚重,以至于李珪甚至在一瞬间真的期望能有人给他一个令他心服口服的答案。
他,凭什么就被罢官了?
“这有什么为什么。”却听他新娶的娘子那里继续沉稳淡然地说。
他苦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居然被旁人如此看轻,如此不放在眼里,李珪当即脸色就不太好看,只是下一刻在听到谢谨继续说的那些话之后,他结结实实地一愣。
“或许是郎君得罪人了,或许是有人瞄着他那个官位,或许是他的上官嫉妒,或许是同僚构陷,又或许只是因为圣人心里不高兴,正好挑中了郎君来出气呢?”谢谨语调平缓悠长得有些奇异,“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她朝小丫头额头上一戳,“跟你似的每桩每件都要刨根问底,累也要累死了。”
小丫头揉着头,虽然心不甘情不愿的,到底也只能应下来。
“对了,前儿管家说郎君爱吃那个什么来着……”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沿着游廊远去。
隔了好一会,李珪才慢慢从树影里走出来。
听着谢谨那一个又一个的或许,不知道为什么,李珪心里的郁结竟是慢慢地消散下去。
他深呼吸一下,把花园里带着草木清香的温暖空气吸进身体里,然后将阴郁和森冷呼了出去。
对啊,“或许”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
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授校书郎的官职是因为他考了明经科的二甲头名,他得的光明正大。而在这两年里,至少一个尽忠职守他是做到的。
所以……
再深呼吸一次,而这次他的表情也轻松起来。
不管真实理由是什么,他问心无愧就好。
既然他都问心无愧了,又为什么必须要为这次罢官郁郁寡欢?